徘徊的鱼

第12章


有农人老太太卖小葱,买者赚小葱未曾收拾,老太太抱歉说:“昨天扯了葱就打麻将了,忘了收拾,葱是好葱呢。”此地卖丁香干子、豆腐的摊位不少,蕲人皆喜食丁香干子、豆腐和油姜。 
  菜市过后,东长街的中段,有李时珍医院、镇第三小学、麻纺厂、燃化机械厂、玻璃厂,从临街的大门看去,麻纺厂、燃化机械厂业已倒闭,野草茂盛,鸟雀嬉戏,暑假的校园复归宁静。再向东走,便是居民区了。此一段居民区,与商业区建筑风格类同,照例是二至三屋小楼,最高的有六层,楼面皆贴白瓷砖,铝合金窗框,浅绿色金属门。门前的街面,已经在一场博士街改造工程中拓宽,为三车道,水泥街面,与各地乡镇及县城的街面不无二致。少许院落内有花木,一些阳台和墙头上亦见脸盆、花钵栽种花草,大阳花、金钱桔、君子兰和仙人掌。东长街的东段,依稀可见昔日旧貌,这段老街两百九十步长,七步宽,至东面新街结束。新街是一条通向乡下的大道,向北是蕲阳十景的莲花池,暑间有洁白硕大的莲花在浅绿的荷叶间盛开,依蝉声的燥风错落拂摇。 
  我到蕲州,住在东长街(老街)212号,女主人余水仙,她为人好客,随和,爽直,做事利索,炒一手好菜,其烧茄子和辣椒炒香干深值回味,吃她家的饭又绝不肯收钱,我呼其为表姐。其夫婿与长子在深圳打工,自带小儿子持家,厅堂摆一角尺状柜台,摆售糖果、饼干、面条、冷饮、啤酒、火柴、蜡烛、香烟、练习簿、卫生纸、洗衣粉等日杂,维持日常微薄开销。表姐喜欢打麻将,就在厅堂里打,从早到晚麻将声不绝于耳,楼上是依稀可以听到。打麻将时,买物品的街坊就把钱数齐搁在柜台上,说声拿一筒面条,一盒烟加一盒火柴,就径自取走,或者说先拿两瓶啤酒钱过后送来,也无妨。表姐有一个记账簿,登记街坊购物所欠钱款,常有街坊邻居的黄口小儿取来搁地上踹,不恼,待散场时拿起来拍打拍打搁柜台内。东长街的麻将玩法也叫“打晃晃”,这种打法需要五人以上,四人打牌,余者在桌边等候,和牌以后,放铳者下,等候者上,惟等候时等候者不免要晃来晃去,东看西看,故此得名。住了两天,人渐渐都熟了,东长街的人知道我们的来意,就提供一些信息,谈到东长街的读书人,老一辈在北京工作的,在美国的,在台湾的,在欧洲或日本的,就一一数来,他们的诸多历史信息和现状,都能略知二三,一街的人事,便在笑谈中温习,读书人的奇闻趣事,便也和盘托出。也是照例要将焦点回到东长街那些自学写作的人身上,街坊认为那些从未出版且未曾停止写作的人都是怪人,这样的认为却非贬意,他们坚持认为我应该去访问那些怪人,因为他们都是有想法的人,而且是始终坚持自己的想法。 
  东长街的老街上,197号是老房子,一楼是青砖结构,二楼是木板是木板结构,但是二楼已经不能住人了,一楼则比较荫凉,有一户是开麻木(客运机动三轮车)的,两户亦在街上做生意,旁一户住巷子里面的则做盆栽花卉生意,两口子每日拉板车上街摆摊卖花,他们的两个孩子已经大学毕业分别在北京和武汉工作。老街的路面仍是泥沙路面,三合土的现代化看起来不牢靠,夏日一场阵雨过后,流水沟漫溢流水,路面上的坑洼纷纷被积水抹平,月亮就镶嵌在里面,月光里有蛙鸣声声,蟋蟀在街边的草丛里弹奏。老街的东南面有一个大塘,呈新月型,一弯亮水静如镜面,水边围种着架起的豆角、丝瓜和蓬勃攀援的南瓜藤。依然有泊在巷口的木船,蹲在青石板上洗衣的妇人。大塘过去的水体是能够饮用的,它是东长街的重要生活水源,它亦盛装了许多东长街学子童年的欢乐记忆。大塘隔堤则是雨湖,雨湖曾经有荷,现在是分割两片的大水。   
  东长街(2)   
  在老街与新街的交界处,有一座全木板结构的房子,这座房子已经没有人住了,所以它失去了门窗,屋外的野草小心翼翼地爬过门槛探向屋内,独享屋内空旷的荫凉。陈氏的丁香干子铺便离此不远,曾经去拍下了陈老汉制作丁香干子的过程,陈老汉的丁香干子称为蕲州一绝,惜之就要失传,因其未婚,就没有后人,有一旁亲侄儿做其徒弟,却是不满足做丁香干子了。东长街的人说,真正的丁香干子是要加麻油和蜂蜜的,顶级的丁香干子,内部还加火腿、香肠,想想,这便是文人的丁香干子么? 
  老街上找不到昔日繁华的影子,夜里依门围坐街上,街坊老人就讲述东长街过去的繁华,指出街上的油铺、米铺、烟铺、烧饼店、绸庄等等,昔日的豪门,自是不见踪影,或者是长成一片荒草地,隐约也有街坊稀稀落落地种上几棵瓜菜,有家禽出没于此。老街上有一些空屋,门上挂着一把锈蚀了无数岁月的铁锁,有些则门窗全无,洞向街面的窗内是已经空得发黑的时间。在包括改造的东长街上,大多青壮汉子和女人都暂时或久长地离去了,他们有两条人生路线,一是读大学然后去天南地北工作,一是奔赴南方去打工,镇上的大多数工厂已经倒闭,度日进入谨慎维持状态,若要支持孩子读大学,则必须拼力外出去打工。老街实际上住着不少外乡人,原来东长街的人发达了,飘洋过海远去了,那不知年代建造的旧屋就如空巢,后来者便择而居之。现在许多后来的外乡人也成东长街人了,他们坦坦荡荡地介绍自己是东长街人,知道东长街一些碎片式的历史,知道一些人在美国和台湾发展,有博士学位。即便如此,东长街仍住着一些声名赫赫的人物,比如住在东长街中段的王守约先生,许多70多岁的东长街人,便是曾经在北京各部委任职的显赫人物,也不约而同地要忆起王守约先生,他曾经在外行宫小学(今镇第三小学)任教,现已过了88岁生日,与老伴风雨60年相亲相爱,童心未泯,他一直在收集整理从东长街走出去的博士及教授们的情况,来访者找到他,就可以得到他用红白黄蓝各色纸张印制的人物表。 
  东长街人似乎一直在怀想着远出的人,这些人包括去到海外的人,他们的履历精确地拷贝在街坊的大脑沟回,被反复地谈论、补充、品评和玩味,他们的故事就像蕲州名吃油姜,可以吸吮出无穷的味道。奇怪的是,蕲州人中没有出大官,这显然是他们心中的缺憾,在讲述蕲州籍学子的时候,又不免感叹一声,就像他们望见老街的破败,眼神游离于晚霞后的暮光,黯然神色,不是他们谈论蕲阳十景,大明朝荆王府时的神采飞扬。青砖般的思想,黑瓦般悠久的质朴感情,我们有许多个月夜长谈,月辉轻洒在街及街边的老樟树上,百虫在园子里鸣唱,间或有一条野狗沿着墙根悠悠离去了。那摇着蒲扇的人,多是东长街的老人,又八成是老妇人,她们思维清晰,声音洪亮,诸多都是带着孙子和孙女,孩儿们在东长街玩耍,鲜有扭打与殴斗,一个光膀子的男孩用一个空而轻软的塑胶可口可乐瓶子敲打另一个男孩的头,残余的可口可乐溅入了自己的眼睛,被敲的那个男孩乐了,身后剩凉的老太太则表示她的担忧:你这个小孩,这么打人家的头,叫他是如何读书呢? 
  老的男人,则瘦,皮肤呈深棕色,是铁树临风的骨感风度,与老妇人的壮硕,肤色的藕白形成对照,此不独东长街罢,蕲州城大约如此。男人喝酒,是最没有力量,用三钱小泡(杯),每餐一二泡,有喝三餐者,在早点摊上不难见识到喝酒者。东长街的男人,喝啤酒者日渐的多,左近皆有小卖铺,就饭前拎一空啤酒瓶去,换一瓶啤酒回,一颗喝酒的心,便也一瓶拎起,悠悠晃晃,像一瓶浅栗色的日子等待开启,东长街的男人一餐只喝一瓶啤酒,并且不分老中青。老妇人就信佛,念经、敲木鱼,她们拥有电子的念经设备,敲木鱼则完全手工。月光下,由美声唱法录制的“南无阿米佗佛”飘荡在空旷的东长街,伴着星斗和夜露的凉意经久弥漫,久久沐浴在这样的虔诚之旋律中,心底的积郁渐淡,化为遥远的远天薄云,亦如湖上清波淡雾,在柳梢轻拂间消隐。木鱼声与诵经声是老街夜里的惟一音响,也只有少数的窗较晚仍透着宁静的灯光。白天间或可以听见街坊谁人坐在阁楼吹萧,旋律优扬而凄美,蝉鸣才是主旋律,它们在烈日普照的树荫下尖锐地鸣叫,间杂着母鸡产蛋后的得意自鸣。 
  东长街每一扇门后面,都栓着一串读书人的故事。下相棋的时候,街邻的老先生给我支招,他是镇办企业采购员,退休了,言谈间数落许多东长街掌故,他在东长街住了60年,岁月漂白了他的鬓发。他喜欢眯眼微笑,眼角陡增了鱼尾纹,牙齿洁白整齐,冷不丁他说,“我当年考上了清华呢。”果真是东长街罢,日日与这些麻木司机、板车司机、机修工和下岗工人厮混,未想此间有金榜题名者居于其间,他是二哥的一个冤案影响了前程,二哥早年任郑州纺织厂总工程师,历尽人生坎坷。他女儿就读于武汉理工大学,他希望女儿读研。他说一切都是命运,女儿应届高考时考的三类大学不愿读,再考,送考生去考场的车发生车祸,同学受了伤,女儿把同学送到医院再赶到考场,迟到了半个小时,是考语文,就误了女儿的作文,那作文题与她一篇获奖作文同题,却没时间写完。她原来是文科成绩最好的,只好报了理科。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