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夫人面上威严,其实还是很好说话的。
郑娴儿叫来程掌柜,把生意上的困境大致上对她说了说,她便只顾连连感叹挣钱不易,再不提叫郑娴儿回府养胎的事了。
当然,多安排几个仆妇来照顾孕妇的起居还是有必要的。郑娴儿作出恭敬温顺的模样连连答应着,并不推辞。
用过茶点之后,婆媳二人已经互相挽着手,亲亲热热地话起家常来了。
有伙计闯进了院子里。韩婆子忙带人拦住,楼夫人的脸上便现出了几分不悦:“外头人果真没规矩!女主子的内宅也是可以乱闯的?”
小枝向外看了一眼,有些担忧:“二山子一向是懂规矩的,该不是有什么急事吧?”
“既如此,叫他到门口来说!”楼夫人沉声下令。
二山子刚从外头回来,并不知道楼夫人的身份。隔着门帘只看见一道身影陪郑娴儿坐着,他也没放在心上,冲到门前便急急地开了口:“东家,外头有人传说……说咱家的贞节牌坊上被人泼了粪,好些人都在看笑话!”
“咚”地一声轻响,是楼夫人手中的茶盏放到了桌上。
郑娴儿略略一怔,随后失笑:“旁人爱闻臭味,那就随他们去呗,这也值得当一件事回来说?你应该不会也去凑热闹了吧?小心沾了臭气回来,程掌柜要打你!”
二山子在外头松了一口气,谨慎地道:“小的没去,是在外头听人说的。除了这件事,还有……”
郑娴儿轻敲了两下桌面,淡淡地道:“不必说了。这世上无聊的人多,咱们有正事要办,不必去凑那个热闹。你管他们泼要泼大粪还是泼狗血,反正脏的不是咱们、臭的也不是咱们!”
二山子在外头答应了一声,似乎轻松了很多。
屋里,楼夫人却铁青了脸,沉声问:“除了这件事,还有什么?”
郑娴儿心头一跳,未及阻止,二山子已在外面答道:“还有,从昨儿中午开始,外头陆续传出来一些很难听的话。小的们出去打听过,根源是那些串闹市酒楼说书唱戏的野伎拿东家的故事编了一些段子,有说的、有唱的,都很……不堪入耳。”
“他们都说些什么?”楼夫人冷声追问。
二山子没有多想,实说道:“就是编了些不入流的市井怪谈,或者是些俚俗的淫词艳曲之类。故事都是七拼八凑的,套着东家和五公子的名字,编得活灵活现跟亲眼见过似的,偏有人喜欢当真事来听……”
“混账,混账!”楼夫人气得浑身发颤,手里的佛珠“啪”地掉在地上,人也两眼一翻,竟是气死过去了。
瑞儿忙扑过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胸口,忙乱了好一阵子,终于听到“哎唷”一声,楼夫人哭着醒了过来。
瑞儿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见楼夫人醒了,她便自己跪坐到地上,哭开了。
郑娴儿神色平淡,眼中连一滴泪也没有。见楼夫人抬头找人,她便起身凑过去,伸手搀扶:“太太许是累了,先到内室歇一歇吧?”
楼夫人“啪”地拍在她的手背上,随即又用力一抓,把那只手握住了攥在掌中,哭道:“我的儿,这可怎么是好!”
郑娴儿腕上的伤还没好,被她这么攥着,只觉得刺骨的疼。
虽然如此,她面上却丝毫不显,竟是淡淡地笑着:“市井闲话,从来都没有断过。让他们只管说去就是,我又不会少块肉!”
楼夫人摇摇头,眼泪流得更凶了:“你不惧流言,可是阙儿的前程怎么办?他将来是要入朝的,到时候若被人说他品性不佳,他……”
郑娴儿还在耐心听着,楼夫人却自己停了下来。
她不多说,郑娴儿也乐得清静,忙叫了小枝过来,一起搀扶着楼夫人进了内室。
楼夫人坐到床沿上,却不肯躺下,反撵走了小枝,把郑娴儿的两只手一起攥住了。
“太太有什么吩咐?”郑娴儿的脸上带着让人安心的微笑。
楼夫人似乎真的安了心,神色渐渐地平静下来:“我有个主意,你听听行不行。”
郑娴儿点了点头:“太太的主意,必定是可行的。”
楼夫人深深地看着她,斟酌着词句:“人言如川,堵不如疏。如今流言已起,压是压不住了,但你一向聪明过人,一定有法子散播新的流言,对不对?”
郑娴儿想了一想,没有否认:“若有新的流言把这件事盖过去,那当然最好。”
如今的这些流言若是只在桑榆县沸沸,哪怕再难听十倍她也不怕。可若是传了出去呢?尤其是传到京城去呢?
她是个厚脸皮的,但楼阙的前程开不得玩笑!
楼夫人摩挲着郑娴儿的手,许久才叹道:“就连朝廷改天换日都没能把这件事盖过去,旁的闲话只怕更不顶用。我是在想——”
郑娴儿安静地听着,并不打算插话。
于是楼夫人只得继续说道:“自古市井流言,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一是内宅隐事,二是……怪力乱神。”
这话倒是十分中肯。郑娴儿细品了品,微微点头。
她和楼阙的私情算是“内宅隐事”,所以楼夫人是打算在“怪力乱神”这四个字上下功夫了?
果然,楼夫人见她点头,立刻便继续道:“我的主意是,咱们想法子散一些新的流言出去,就说你腹中这孩子,其实是闳儿的。”
郑娴儿一呆:“三爷的?”
“不错,”楼夫人坐直了身子,“就说是闳儿的!咱们可以买通几个巫婆神汉之类的妖人来作证,说得玄乎一点,自然会有人信。”
饶是郑娴儿自己时常天马行空胡思乱想,听见这话也不由得呆住了。
楼夫人却絮絮叨叨的,把她的打算全盘说了出来:
——楼家三少奶奶自进门以来时常梦魇,初时以为是邪祟,后来请了高人上门,才知道是三爷的亡魂得知娶了媳妇,夜里回来圆房成亲过日子的。
——至于楼三奶奶腹中之物,那当然是楼家三爷的血脉,只因是个鬼胎,怕说出去太过骇人听闻,因此府中一直死死地瞒着,不敢叫外人知晓。
——那日在断头台上,此事骤然揭破,楼三奶奶唯恐腹中之子被当做“妖物”戕害,因此不愿坦承有孕之事。五公子为保住亡兄血脉,甘愿自损令名,将此事担在了自己的身上。
……
郑娴儿听楼夫人说罢,只觉得荒诞不经,比任何一篇山野怪谈都更加虚妄可笑。
楼夫人见她仍在犹豫,便攥了她的手,长叹道:“我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法子能为阙儿挽回几分名声了。事已至此,我也不敢奢望人人都信,只要十个里头能有一个信了咱这番说辞,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唉,这么做虽说有些对不住闳儿……但毕竟生者的前程更重要!”
郑娴儿细细地思忖了一番,眯起眼睛笑了笑:“市井流言,确实更青睐神鬼怪谈。只是……如果他们真的信了,我这孩子会不会真的被当作妖物看待?相比如今的困境,我更害怕看到有人围追堵截逼我除掉‘鬼胎’。”
“那不会的!”楼夫人忙道,“阙儿的名声恢复一分,世人对他的信任和尊重就会增加三分。他拼上名声也要保下的孩子,桑榆县的百姓不会动。更何况如今已经没了黎县令,那个李县丞感激咱们家,必定会愿意帮这个忙的。”
郑娴儿靠在床边闭目思忖半天,终于叹道:“太太思虑周详。不过——我不答应!”
楼夫人脸色一变,起身下床:“不答应?你可知道如今阙儿的名声坏到了什么地步?你可知道这样的名声对他的前程有多大的干碍?!”
“我知道,”郑娴儿也站直了身子,“他的名声再坏,总不至于比我的更坏!至于他的前程——如果这点儿小事就干碍到了他的前程,那只能证明他的本领也不过如此!”
“你……”楼夫人气得脸色铁青,“你根本就不曾爱过他,你只爱你自己!”
郑娴儿起身走到妆台前坐了下来,对镜理妆:“太太说对了。我平生只爱过一个人,那就是我自己。不过今后或许会多一个——我腹中的这个孩子,我是不会让他顶着‘妖物’的名声来到世上的。他是个正常的孩子,他的父亲母亲都是活人,他不是鬼胎。”
楼夫人重重地呼出几口气,竭力压住怒火,咬牙道:“不过是一个说法而已,哪里就真的妨碍到你的孩子了?你不忍你的孩子被当作妖物,怎么就忍心看着阙儿被人骂作目无人伦形同猪狗的畜生?你们……你跟他也有半年多了,当真一丝情分也没有吗?你心疼孩子,可他是你孩子的父亲!”
郑娴儿勾起半边唇角,露出几分不屑:“我意已决,太太不必说了。”
“好,好!”楼夫人扶着桌角站稳,怒容满面。
郑娴儿向屏风外探出头去,唤道:“瑞儿,天色不早了,来扶太太出去吧!院子里有马车,随便叫个伙计驾车送你们回府就是。”
瑞儿擦了擦眼角转过来,虽然低着头,仍能看出神色有些忿忿。
楼夫人将手搭在瑞儿的肩上,看上去比平时格外苍老而疲惫。
郑娴儿别过脸去,不肯再看。
楼夫人在她身边停留了一瞬,冷笑道:“你只在乎你的孩子,我也只在乎我的孩子。咱们——走着瞧吧!”
郑娴儿没有答话,楼夫人也不在意,径直走了。
片刻之后,小枝掀帘子进来,面露忧色:“你怎么会跟太太吵起来了?咱们如今虽不怕她,可有她护着毕竟方便些!”
郑娴儿往椅背上一靠,闷声道:“我也不愿意惹她。可是她处处在算计我,我总不能眼看着她把我卖了,还要高高兴兴地替她数钱吧?”
小枝有些不服气:“她算计你什么了?我倒觉得她的主意很不错!”
“确实很不错,”郑娴儿冷笑道,“我是楼家的,这两处店铺是楼家的,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也是楼家的——都成了楼家的了,那什么才是我的?”
小枝细细地想了想,抿嘴笑了:“都说了你是楼家的了,那楼家自然也是你的。”
“不对,”郑娴儿摇头,“我和我的孩子,连同我苦心经营的这两家店铺,都是隶属于楼家的物件儿。太太是楼家的女主人,可以任意处置楼家的东西,作为‘东西’的我们,不能反抗。”
小枝过来替郑娴儿拆散了发髻,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说,太太是来向你示威的?她想把咱们的店铺收为己有?”
郑娴儿抿了抿唇角:“不能说是‘收为己有’。她一直觉得我和咱们的店铺原本就是归她所有的。她这趟过来,是想用主人的身份,对她的私产作出她认为更合理的安排。”
小枝又笑了:“也许是这样。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主人会跟自己的财产过不去。她让你回府养胎,还跟你商量如何挽救五爷的名声,这毕竟都不是坏事啊!你何必一定要跟她撕破脸?”
郑娴儿仰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真的这样认为?”
小枝点点头,脸上却露出了调皮的笑意。
郑娴儿抬起手,在她的下巴上戳了两下:“你知道我的心思,何必这么试探我?我是卖给了楼家不假,可是当初那区区六十两银子却买不来一棵摇钱树!既想要我出门赚钱,又想把我赚的钱收到自己的囊中;既想要我的孩子为三房延续香火,又想要我心甘情愿感激涕零——她是真把我当傻子哄了!”
“你消消气!”小枝笑嘻嘻地替郑娴儿拍着背,“那人再怎么不好也是你婆婆,你这些抱怨的话说给我听便罢,让外人听见又要骂你不孝了!”
“哼!”郑娴儿气恼地摔了手里的梳子,“还没过河就打算拆桥,她也不怕淹死她自己!”
小枝见她还在发脾气,只得无奈地笑着劝慰:“好了好了!谁让你是给人做媳妇的呢?原先你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可如今不是还跟人家的儿子好着的吗?看在你那情郎的份上,担待几分呗?”
“我正生气呢,你怎么总帮她说话?”郑娴儿有些不满。
小枝笑眯眯地道:“那不是可怜她斗不过你吗?说吧,这回你又想了什么主意好让她的算盘落空?”
郑娴儿抓了抓发痛的头皮,笑叹道:“我能想什么主意?由她去吧!她要挽救桐阶的名声,我原也不必拦着。”
“咦?”小枝惊叹了一声。
郑娴儿站了起来,补充道:“不过,想让我亲口答应把这孩子舍给三房,那是做梦!”
春杏从外头跑了进来,努力放轻了声音:“奶奶,瑞儿姐姐陪太太回去了。两个人脸上都很不好看,是不是你们吵架了?”
“怎么会呢?”郑娴儿笑着,“我们谈了一些生意上的事,太太怕是在为咱们担心吧?”
春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是吵架就好,可吓死我了!”
郑娴儿拍了拍那丫头的肩,笑道:“哪有那么多架可以吵!你先前在外头,看见店里的生意了没?”
春杏忙道:“下午又来了三四拨客人,多多少少都买了些东西,不过我听程掌柜的意思,好像是赚不到什么钱的。”
郑娴儿点点头,依旧不以为意:“慢慢熬着吧,总会好起来的。”
小枝惊问:“慢慢熬?奶奶不打算想个法子?”
郑娴儿开门走到廊下,扯过一根柳条来,细看那微微鼓起来的芽苞,许久才道:“从眼下的局势来看,恐怕没什么好法子了。我的名声臭了,那些太太小姐们谁还愿意把缀锦阁的衣服首饰穿戴在身上?”
“那怎么办?难道当真要关门吗?”春杏也急了。
郑娴儿沉吟许久,忽然“啪”地一声,折断了手里的柳条:“不错,关门!”
“你疯了吧?!”小枝叫了起来。
郑娴儿折回房中坐下,冷声吩咐:“去替我把程掌柜请过来!”
程掌柜当然是颠儿颠儿地就来了,一边进门一边叫:“东家是不是又想出什么好法子来了?您有话只管吩咐,跑断了我的腿也无妨的!”
郑娴儿抬头向他笑了笑:“您老先坐,坐稳了免得跌在地上!”
程掌柜果然依言坐下,瞪大了眼睛等着郑娴儿的“妙计”。
然后郑娴儿就气定神闲地说道:“店里的生意照做,此外你悄悄地留心着,看有没有人要买咱们的铺子。”
“什么?”程掌柜疑心自己听岔了。
郑娴儿往椅背上靠了靠,笑道:“我忽然想去京城了。时间倒是不急,两三个月之内吧。”
程掌柜呆了半晌,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咧嘴的,郑娴儿也不打搅他。
直到春杏添上茶来,程掌柜才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把:“去京城就去京城!东家,您要把缀锦阁开到京城去,可一定要带上我老程!”
郑娴儿眯起眼睛,笑吟吟地看着他:“缀锦阁自打到了我的手里,三天两头出事,你还是愿意跟着我?你换个新东家,依旧做你的大掌柜,有什么不好?”
程掌柜连连摇头:“东家别打趣我,我就是服了您这个人,打定了主意要跟着您了!再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既然有机会去京城,我为什么不跟着?”
“京城也未必就是‘高处’,”郑娴儿给他泼冷水,“我从未出过桑榆县,到了京城两眼一抹黑,说不定会落到讨饭的地步,你确定要跟着我?”
程掌柜“嘿嘿”笑:“咱们背后是楼家,怎么会讨饭?再说还有五公子……”
郑娴儿脸色一沉,认真地摇了摇头:“没有楼家,也没有什么五公子。我一个人去,谁也不靠。”
程掌柜的脸色严肃起来。
郑娴儿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露出一个自嘲的苦笑。
片刻之后,程掌柜又笑了:“没道理一个孤身女子敢做的事,我一个老头子就不敢做。东家,您吓不住我!”
郑娴儿眨眨眼睛,也笑了起来:“真敢?”
“敢!”程掌柜又拍了一下桌子:“东家放心,两三个月的时间,足够咱们把这里的生意梳理明白!到时候卖了这里,到京城重开一家缀锦阁,咱们依旧可以东山再起!”
“好,”郑娴儿平静地应了一声,“得空你也知会刘掌柜一声,看他如何取舍。”
程掌柜一一答应着,见郑娴儿似有愁容,他还得空安慰了一句:“东家放心,两三个月的时间虽然不至于让咱们盈利多少,但足够恢复元气——这两处店铺都不会贱卖的!”
“这个我知道。”郑娴儿又笑了。
她当然知道不会贱卖。若是要贱卖,现在就可以脱手了。
送走了程掌柜,小枝忙凑了过来:“你要卖掉店铺,去京城找他?”
郑娴儿懒懒地往软榻上一躺:“找他做什么?我是因为在桑榆县混不下去了而已。那些闲人今天敢把大粪泼到牌坊上,明天就敢泼到我的身上来,我能不走么?”
“这倒也有理,”小枝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那你何必一定要去京城呢?”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啊!”郑娴儿答得十分顺畅。
小枝看着她,抿嘴笑了。
郑娴儿干脆起身进了内室,踢掉鞋子钻进了帐子,整个人呈“大”字形趴在床上:“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窝在小县城受气啊?京城风物繁华,遍地金银,还有美人如云……”
小枝跟了进来,闻言忍不住要逗她:“是啊,京城美人如云!说不定等你找到某人的时候,他身边已经妻妾成群了!”
郑娴儿翻了个身,仍旧呈“大”字形躺着:“谁管他妻妾成群不成群!我早受够了桑榆县那些歪瓜裂枣的男人,此番去京城,我定要找几个长得比他还好看的!”
小枝认真地点了点头,眼睛看着郑娴儿的肚子:“奶奶,恕我提醒一句:两三个月以后,您的腰差不多应该有水桶那么粗了!”
“那又怎样?”郑娴儿反问,“就算我的腰有水桶那么粗,那我也是个水桶腰美人啊!”
“是,”小枝大笑,“水桶腰美人,祝你进京之后阅遍全城美男,千朵万朵桃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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