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幸福

第2章


砣的目光在梨花突起的双乳上,凹陷的腹沟处,粗壮的大腿上跳跃。布谷鸟深情地述说,公野鸡性感地喊叫,春风呼呼地怂恿。砣一哈腰将梨花捧起来走到梨树下。那棵梨树正开着白色的花,看去如一把巨伞。 
  不久,一个红兜兜飞出来,飘起来,在春风中舞着舞着,最后挂在树梢上。像一面人类的旗帜。 
  老牛吭哧吭哧地啃吃青草。 
  日头爷和月亮婆婆轮番照亮梨花峪山村。 
  一年后,18岁的梨花赶着小毛驴在偏坡地上压新翻起来的垄台。小毛驴抻着头,弓着背,尽心尽力地拖着木磙。它汗渍渍的茸毛被南风掀动,缭绕的汗雾挥发着湿漉漉的疲劳。有一群野蝇围困它的眼睛。另一群野蝇骚扰它的耳朵。小毛驴拨愣一下头,把长耳朵甩得叭叭响。梨花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拉着木磙,视线却一直系在地头的梨树下。梨树枝上吊着简易的摇车子,那里是她的大儿子天奎。木磙子吱吱呀呀地摩擦着循环不止的曲子,又是梨花盛开的时节,又是大南风黏稠稠地纠缠。又是布谷鸟和公野鸡深情的叫声。季风里新鲜与陈旧的土腥气息启发她的回忆,她看见树梢上猎猎作响的红兜兜。 
  两只狼从山坡上颠着细步溜到沟里,再从沟底向吱吱呀呀声窥视。后来它们大胆地爬上沟沿坐下来用长舌头把大嘴洗涮了一圈。两只狼都在褪毛。新毛短而明亮。老毛则在山风里倒伏,使它们的模样有点穷酸。地头梨树下传来天奎的哭声。两只狼同时把头抬起来向那里张望。看了一会儿后两只狼互相瞅了瞅。母狼埋下头,塌下腰,轻步走了。公狼闭上眼睛盹睡,样子不失老谋深算。 
  小毛驴一心一意地拉着磙子。梨花的目光一直拴在梨树下。人和牲畜都没有感悟到狼的目光与心机。天奎的哭声让梨花拍了一下小毛驴的脊梁,小毛驴加快了脚步。刚到地头梨花便撇下小毛驴跑到梨树下。从用木棍绑成的摇车子里抱出天奎,撩开衣襟喂奶。天奎得到了乳头即刻停止了哭泣吸吮起来。乳头被吮吸得痒痒地幸福。梨花扭头望着坡顶耕地的砣。砣和牛犁贴着蓝天移动。 
  小毛驴用它的厚唇摸索着地头的嫩草。专心而惬意。 
  那只公狼依旧居心叵测地闭着眼睛。 
  天奎睡了,嘴角还挂着奶珠。梨花轻轻地亲一口,把儿子放回到简易摇车子里。然后拿起镐头勾地头的浅垄沟。 
  小毛驴突然扬起头突突地打着鼻响,四条腿支开嘟嘟地颤抖。接着开始乱踢乱叫。 
  梨花一激灵发现了坐在沟沿的公狼。她再向大梨树看去,树阴处两个晶亮的绿点。梨花举起镐头向梨树奔去,全身都爆炸成一个声音:狼啊! 
  梨花正式成为女人,并且有了大儿子,就有了生的希望和信念,就再不想喝卤水,再不想吃狼毒根子。然而,眼看着大儿子天奎已经18岁,正准备和桑葚成亲,却被抓了兵,一去47年没消息。二女儿谢天云5岁时给了一个皮货商,始终没音信。三儿子乌拉草被饿死。   
  1 秋傻子(3)   
  梨花疯时已经跟四儿子谢天书住进城里20年。四儿子是大学教授,市美协主席。大孝子。四儿媳是大学副教授。特贤惠。孙女笑笑是重点中学重点班的学习尖子,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心肝宝贝。梨花每天的第一件事是享清福;第二件事是回忆往事;第三件事是翻相集看老照片新照片;第四件事是盼笑笑放学回来;第五件事是盼她的四儿媳妇回来;第六件事是盼她的四儿子回来;第七件事是盼她的老儿子天犁从上海打来电话,她会说妈的老疙瘩呀,你咋还不搞对象?第八件事是盼她的女儿天红来,她会告诫女儿别成天打鸡骂狗像你奶似的特邪乎;第九件事是盼他的二儿子打老家梨花峪来看她,那话可就多了:故土的山咋样?水咋样?树咋样?老坟咋样?给你爹烧纸没?给四眼狗和小瞎马的坟填土没?笑面佛家的咋样?大白梨、老茄种、大奶头还都活着?还都硬实?第十件事是下楼买菜。笑笑会在头午上间操的时间给奶奶来个电话。儿媳会在上午、下午各来一次电话。 
  365天既悠闲又忙叨。 
  冰箱里有梨花爱吃的水果、牛奶和饮料。 
  梨花苦尽甘来,是这座现代化的大城市里最幸福的老人之一。 
  梨花终日坐在阳台一把藤椅上,静静地坐着,视野的中心是个巨大的立交桥。五颜六色的汽车在立交桥上流动、旋转,形成巨大的汽车漩涡,或者是色彩漩涡。看久了会眼晕。 
  梨花干净。喜欢穿白衣裳。老老年是白花旗、白市布,后来是白的确良、白绸子。梨花长得白,又一头银发,脑后挽着旧社会东北老人通常挽着的那种发鬏。发鬏上罩着黑丝网罩,插着一个老式叉子,有两片桃叶和一个红色的纸葫芦从发鬏上垂下。有少许风来,那纸葫芦就微微地荡。坠在耳垂上的金耳环,也随之熠熠地闪光。让人联想到梨花年轻时的美丽。梨花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阵之后,会把头向左扭,左手从前面绕向右后方配合右手重新将发鬏别了一下。在这个动作中,两个手腕上各戴的一只银镯子曾经相碰,发出叮的声响。那细而尖锐的铮铮之声久久不绝。随着银镯子相碰的声音渐渐消失,梨花会轻轻地哼唱起东北民歌《月牙五更》:一更呀——上滑——哈——下滑——里呀——平直拉长——哈,一顿。月——低平,突然上挑——牙呀出—正—东啊——哈哈—— 
  可惜,梨花疯了。 
  梨花疯这天,没有任何预兆,只是又下起了秋傻子。   
  2 预兆(1)   
  儿女们谁也没想到母亲会疯。而且,梨花疯得几乎跟没疯一个样,让人很难察觉。仔细回忆梨花发病的过程,其实是有预兆的。只是被忽略了。 
  首先是梨花半夜里起来唤猫。 
  梨花80岁寿辰头天晚上,一家人刚睡下不久突然惊醒了。是谁在走廊里喊什么。那声音很大,听起来带着焦急还带着恐惧。这声音通过楼道的共鸣显得有些瘆人。全楼的人都出来问怎么啦怎么啦?原来是梨花满走廊花花花花地唤猫。梨花说大狸猫被谁家拴住回不了家啦!这可咋整哎?林香雨说,咱妈可能是梦见猫了,把梦当成了现实。笑笑乐得一拍手,哎呀正愁着没生日礼物呐!就给奶奶买只小猫咪。林香雨说行,我看行。妈在乡下呆了几十年,喜欢猫啊狗儿的,就买只小猫。我买。 
  谁也没把这件事当作精神失常的信号。 
  另一个预兆是梨花跳楼。 
  第二天不管上什么课,笑笑的眼前全是可爱的小猫咪。那些小猫咪在她眼前,在她脑袋里,在她心里蹦蹦跳跳。后来小猫咪开始用爪子挠她的心,挠她的每一条神经。熬到下午最后一节课她终于请了假,蹦上自行车往家奔。远远的就见奶奶坐在阳台上,阳光给梨花罩上一圈金黄。笑笑喊了一声奶奶。梨花站起来向下看,哟!是笑笑哇?是奶奶的笑笑回来啦?笑笑应了一声哎!奶奶。林香雨也回来了。笑笑怕妈妈怪她请假,讨好又调皮地说妈你今天特漂亮。林香雨扑哧一下乐了。林香雨41岁,从后边看20岁,从前边看26岁。黑纱短袖上衣,黑纱裙,留着50年代电影里才能看到的齐腮短发,嘴角上永远挂着三分笑意,笑眼。不笑时眼睛也像笑。属于温文尔雅,美秀而文的旧式美人儿。笑笑所以灿烂,是因为取奶奶一部分优点,取妈妈一部分优点。不过笑笑通常只承认自己像奶奶。只有跟父亲生气的时候才会对老爹说我长得好看是像妈,跟你没关系。老爹就灰溜溜的。林香雨从车把上摘下一只小筐。笑笑就知道有戏,一步蹦过去揭开小筐的蒙布,两只小猫咪伸出头来喵喵地叫。呀!不是一只,是两只,一对儿!笑笑举起小筐跑进楼。 
  林香雨刚要进楼,被人拉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位戴红胳膊箍的老太太:闺女呀,三楼那老太太是你婆婆呀?林香雨不知所以地点头:是呀。大娘有事呀?戴红胳膊箍的老太太紧张而神秘地说:你婆婆今天要跳楼自杀。林香雨的大脑嘭地一声炸开了,同时惊恐地啊了一声,愣了少许,清醒过来了,说:不可能。不可能的。说着转身进楼。戴红胳膊箍的老太太对着她背后喊:闺女呀,你可别不往心里去呀?你妈真的要跳楼!林香雨站住,回过头来观察那位老太太,她觉得这位老人还不大像有精神病的样子。老太太的话像鬼精灵跟着她上楼,后背就冒凉风。 
  林香雨进楼后,老太太还往楼里望着。这时谢天书回来了。他刚要进楼又被她拉住了。这回老太太不说话只是瞅他。谢天书45岁。人到中年,既有艺术家的气质,又有男人的风度。他恭敬地问大娘您老有事吗?戴红胳膊箍的老太太问,三楼那个老太太是你妈呀?谢天书说,噢。怎么?老太太紧张而神秘地说,你妈今天要跳楼自杀!谢天书本能地向后躲了一下,好像老太太的话带着毒气。老太太又朝他凑了一步,说,今个你妈爬到阳台顶上要往下跳,被我喊回去了。孩子,是你家打架了?还是婆媳不合?谢天书蹙眉想了想,又盯老太太看一阵,然后从自行车上拿下东西急忙进了楼。这个过程有点像逃跑。 
  梨花乐呵呵地把上身探出门外,笑笑把小筐藏在身后,说,奶奶!明天是您老人家的生日,猜猜妈妈给您买了什么好东西?梨花眯着眼睛笑:奶奶才不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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