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云

第13章


 
  一星期之后,我去探她,带著笔记,那一日我在她家里温习,她已经找到工作了,是在一家洋行里做买办。周薪五十镑,这是很好的薪水了,可是对她来说,简直微不足道。 
  这一天她带了一副耳环,不过是普通的一个金圈,但是圈子上镶著小小的钻石,配著她的黑发,好看极了,由此可知,再美的女人也还是需要这样子的装饰。 
  这些首饰,是黄送的吧? 
  说不定。她很能干,说不定是她工作赚的,反正也花不了太多的钱。 
  短短两个星期她搬了房子,买了自己的小车,找到工作,完全开始她的新生活,那只猫还是走来走去。 
  我很平静的把黄的话转说她听了。 
  她笑,“他总是不相信,不相信我会走。” 
  我不敢说话。 
  “当然我爱他,可是爱也有自尊心,”她低声说,“我对他的爱是庸俗的,不高贵的,是我终身量憾的,可是我真是为他伤心到底。可是……我也是人,我觉得还是离开他好。” 
  “他在老房子等你一个月,现在还有三个礼拜。”我说,“如果你不习惯目前的生活,你还是可以回去的。” 
  “我永远不会习惯目前的生活,但是我永远不会回去,永远不会。”她微笑。 
  我很害怕她这种微笑下的果断。 
  “他是一个值得爱的男人。他……什么都好……只可惜不是我的。从来没有属于过我,所以我根本没有失去什么。我像一个小孩子,看著糖店的橱窗,从来没有机会走进过店里,从来没有,现在不如走离那家店,眼不见为净,我有我自己的世界。”她说。 
  我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是他的情人,她开过他的名贵车子,住过他的豪华住宅,用过他的钱,毫无疑问,她是一个能干的女人,可是没有那么简单。与一个人生活久了,成了一种习惯,戒了香烟,除非马上抽鸦片,否则总有点惶然不妥当。 
  既然事到今日,我也不方便说什么,我总之在她身边,可以做什么便做什么。比起黄,我不过小阿飞抽的大麻,还是捣了杂草的,算不得一回事。黄才是纯种的麻醉剂,活在他的世界里,那才真是无忧无虑,可惜四姊不会享受她这种生活。现在她走了出来,白吃这种苦,连我都觉得是多此一举,多少年了,何必等到今天才走出来?小燕说:这些年了……现在不迟了嘛? 
  现在难道不迟了嘛? 
  我轻轻的说:“你是一只燕子……” 
  她转头笑道:“燕子也有很多种的,有王谢堂前的燕子,有《快乐王子》里的燕子,有忘了南飞的燕子……” 
  我笑了,拿出了我的功课,现在我很习惯在她家里做功课。她下了班,我便到她家,她做饭.我做功课,然后我洗碗,她看电视,我温习。 
  时间从来没有过得这么快过。 
  我每夜十一点钟返回宿舍,洗个澡便睡了,很少见得到其它的人。 
  后来四姊说:“你看这只猫,大得真快。”她的语气很诧异。我看著那只猫,它果然大得不得了,莫说是口袋放不下,连大布袋也收不下了。我觉得生命真是奇怪的事,怎么一只猫会长大长大呢? 
  那只胖胖猫常常坐在我的膝头上。 
  有时候我问四姊,“这种新生活,你难道真的习惯?” 
  她说:“怎么不习惯?” 
  “比起从前的生活,那是差得多了。”我说。 
  “看你怎么比。物质上当然有很大的差别,可是现在不见得会饿死,也是见什么买什么,一件三十磅的毛农与三镑的毛衣,分别没有想象中的大。” 
  “现在的寂寞是永恒的寂寞,可以安之若素的,毫无牵挂。比以前好?不见得,但是不必一直担著心,等他来,他来了,怕他走,他走了,又怕他不来,现在完全失却希望,反而有种坦然的感觉。反正没有了他,我还是要活的。”她忽然笑了。 
  难道她日日与我在一起,也感到寂寞吗? 
  我黯然想,难道她没有看出来,我为她的一片心吗? 
  难道我们都比不上他吗? 
  难道她一定要为他伤心到底吗?难道——我看著她。 
  “其实我也没有正式的做过太太奶奶。他把钱放在保险箱里,每次放一千镑,我只要开了拿来用,可是看到的只是钱,他的人是难得见的。有时候他来了,抽空陪我一两天,我觉得那种满足感,是难以形容的,想想看:整天就是跟在他身后,钱,他出,主意,也是他出,力气,也是他出,我简直觉得这样的生活维持一辈子,谁还做神仙呢,可是我受不了那么大的洪福,所以好日子不多,渐渐人就变俗了,所以喜欢唱唱时代曲,喜欢念念‘花好月圆’这种句子,把以前一切一切学的都忘了。现在自己寻生活,东奔西走的,我也没有空想其它的东西。” 
  我看著她,“听说你写小说。” 
  “那怎么能见人。”她笑。 
  “我能够看看吗?”我问。 
  她立刻坚决的说:“不能够!” 
  “买得到吗?我可以去买了看。”我负气的说道。她笑,“真是孩子气,买得到?我的东西根本还没有出版。” 
  我们的日子是这么过的。 
  但是我在她的心目中没有地位。 
  没有地位。 
  我像那只玳瑁猫,偶然可以使她展颜一笑,可是虽然在她家里这么久,是没有地位的。她离开了他,可是她的身体里无处不是他,我是没有地位的,我明白了,即使我走了,另外一个男人来了、那个男人也是没地位的,她只是属于他一个人。 
  她当我是什么呢?小朋友。她说:“小朋友,他待我很好,很尊重我,很照顾我,很喜欢我。”我是她小朋友。 
  那一日我回家,小燕在等我,她显然等了很久,很累很累了,我头一个感觉就是认为她傻。我天天跑到四姊家去坐著,至少她不介意,至少四姊比较欢迎我,但是小燕来到我这里,我从来没有什么好脸色给她看,她也应该明白了,她还来做什么? 
  第二个感觉,我觉得她过了分,因此有点可怜。 
  她见到我,站了起来,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看著我。一脸的憔悴。 
  我呆呆的站著。谁的心属于谁,是先一辈子注定的吧?是不能移动的事宜。 
  小燕疲倦的问我,她问了我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她问:“一个人一生可以恋爱几次?” 
  我毫不犹疑的答:“一次。” 
  “为什么有人爱了又爱?”她问。 
  “只有一次是真的,那人心中明白,其余都是伪装的。” 
  她问:“爱好还是不爱好?” 
  “人各有志。”我说。 
  她微笑,低下了头。 
  我扶著她,“你应该打一个电话来,那就不用等我了。” 
  “打电话也找不到你,所以我才找了来,我不是不知道这么做是失礼的,没有面子的,不恰当为。但是我不能禁止自己,我只是想见见你,是什么令你讨厌我呢?”她微笑。 
  我把她领到我的房间,让她洗了脸,给她茶。我跟她说:“我一点也不讨厌你。” 
  “你也不喜欢我。” 
  “不不,这是错的,如果有别人来问我;‘你喜欢小燕吗?’我一定答:喜欢。” 
  她笑了,没有再问下去。 
  她看著我在桌子上堆积如山的功课。很是高兴,她说:“进展得很快,你一定是躲到图书馆去做功课了,不然怎么找不到人?而且做了这么多.相信毕业是不成问题了。” 
  “是的,”我说,“论文是没问题了。还得温习一下,应付考试,你呢?” 
  她躺在我的床上,稚气的脸,扁扁白白的、她看著天花板说:“三个星期没动笔记了,以我一向的成绩来说,还是可以及格的。” 
  我指著她:“我们的要求不是及格,而是第一,除了第一,第二都不是一回事。” 
  “奇怪,上次见你,你还很颓废,要罢读罢考,怎么一下子不见,换了个人似的?”她微笑的看著我。 
  我没有办法解释,我不能说,那只是为了四姊的一句话,因为四姊说,她要我好好的念书。 
  她说:“那也不必脸红,人的情绪当然有高潮低落,能够集中精神念书是最最幸福的事。” 
  我不响,低头玩弄一支铅笔。 
  “黄走了。”她说,她是忽然这样说的。 
  我一时没会意过来,“什么?”我问。 
  “你记性真坏,你记得四姊没有?”她问,“四姊的男朋友,他在屋子里等了一个月,走了也没有找到四姊。” 
  “哦?”我问,“他一点踪迹也找不到?” 
  小燕说:“不是,他晓得四姊没有离开这城,只是她不愿意回去,他也没有必要苦苦的去求她,过了一个月,可知她不是冲动,黄说他们两人已经过了追求恳求的阶段了,没有做戏的必要,放戏又做给谁看呢?所以他回去了,那层房子的钥匙他自己留了一条,另外一条在我身边,可是我没有见过四姊。” 
  我问:“他是不是很想念四姊?” 
  “我看没有,他不是一个七情上面的人,而且他一年也见不到四姊多少天,他在香港还有他的家,他是一个大忙人,生意又多又烦,能够为四姊牺牲这一个月,在那间屋子里等她回来,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他说,那屋子是送给四姊的,她不要搬走,只要她一句话,他决不去打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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