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云

第12章


 
  她说:“你自然不能告诉别人的,现在我或者有工作,也不可能像以前那么样高朋满座了。家明,我跟你一块儿去吧,你也可以看看我新居的样子!很不错的,连家具,一房一厅,小小的地方,一个人住刚刚好——” 
  我们坐了她的小迷你,迷你车是白色的,到了她的新居。新居真的很漂亮,全新,有家具。她叫我去煮菜,我发觉厨房已放著不少食物了。 
  等我做了茶与点心出来,她已经开始把衣服挂进衣橱里,把照相架子取出来放在床头。 
  我说:“不要心急,慢慢的做。” 
  我抄下了她的电话号码。 
  她坐下来吃茶。 
  我问:“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在这里?” 
  她点点头。 
  “我明白了。”我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她如果要找朋友,她会自己去找的,犯不著我操心。 
  “我可以常常来看你?”我问。 
  “可以。”她说。 
  “你休息吧。”我说,“当心自己的身体,不要太轻率。” 
  她点点头。 
  我取过外套。“现在天气时冷时热,说不定的,今天冷下来了,这天气最容易——” 
  我转过头去,看到她一脸的眼泪,她嘴角微微一个笑。 
  我连忙把大衣放下来。 
  我说:“我不走了。” 
  她的眼泪滚滚而下,我掏出手帕给她,她并没有用,只是放在膝盖上。我走到窗口站住,看出去,隔壁人家的猫走到她的窗户来了。 
  我镇静的说:“我总是在这里的,你放心,不管你怎么想,我总是在这里的。” 
  又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有一只猫是很好的。” 
  她又恢复平静了。 
  如果我像她这么忍耐,我是一定会发疯的。 
  我走了。 
  我到一家畜店,买了一只小小的玳瑁猫,把它的颈皮抓起来,它的四只爪马上缩作一团,这证明它不是懒猫,我看看它的头,圆圆的,我看看它眼睛,圆圆的,我忽然爱上这只猫了。我把它放在柜台上。付钱,它的身子缩成一只小球一样。我把它放进口袋里。好猫,又不抓人,又不乱叫。 
  店员问我:“你叫它什么?”她是个老太太。 
  我想想,说:“猫。” 
  老太太说:“那是不错,它是只猫。” 
  我把猫交给四姊的时候,我才第一次看到了她的笑容。 
  “呀!她叫,“猫!” 
  那只小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四姊看著它笑,我分辨到她真的笑容与假的笑容。 
  她以前展露的笑,全是假的,那只是一种装饰。呵我可怜的四姊,她的笑原来不过是等于她身上一件漂亮的毛衣,因为她做得实在太好了,所以没有人能够看得出来,没有人。但是真与假终久是有分别的吧,我看了她的真笑容,才知道她的假笑。 
  我呆呆的看著她。她是何等掩饰她自己啊。 
  她才只有那么一刻,随即沉著下来,她说: 
  “家明,你真是个好孩子,谢谢你了。” 
  我看著她,噢是的,我爱她,有什么关系呢?我爱她,没有遗憾,没有疑惑的,我爱她,是几时发生的事?我不知道。或者是在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 
  我不怪我自己,我偏偏爱上了她。不是寂寞,我可以忍受寂寞,我寂寞了那么些年.那种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寂寞,与世界完全脱离了关系的寂寞,不不,我可以忍受寂寞。也有很多女人在我身边晃来晃去,不是为了要一个女人,不是。我只是爱她。 
  “咦?”她看著我,“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我还有点功课要做,我先回去了,你当心自己,你随时叫我,我马上来。” 
  她说:“我只想你功课做得好一点。” 
  “我会的,”我报以微笑,“我一向是个好学生。” 
  她点点头,然后转过头来,“我的洗头水用完了,你可否经过小店的时候,代我带一瓶来?” 
  我深觉奇怪,为什么她叫我做这种事?为什么?她不是托男人做事的女人,而且一瓶洗头水…… 
  我问:“什么牌子?什么香味?” 
  “草药味道,任何牌子都可以。”她说。 
  “我明天带来。”我说,“我现在走了。” 
  “家明——”她叫住我。 
  我微笑:“什么?” 
  “为何你什么都不发问?”她问我。 
  “问?为什么要问?”我笑说,“误会都是从说话而来。” 
  她也笑,“你也是看《小王子》的。” 
  我回到家的时候,小燕在大堂等我。 
  她等得很焦急,很不高兴,一见我就站起来,一开口就是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适才方与四姊说:问是没有用的,可是她一上来就是问问问,我朝她笑了一笑,小燕永远不会成为我的女朋友,原因在此。 
  “你知不知道?四姊失踪了!”她说。 
  我一怔。消息倒是传得快,我不想向她说实话,也不想骗她,是以维持沉默。 
  小燕说:“那天黄的女儿订婚,黄回家以后,她就不在家了,黄不以为意,以为她另有应酬。谁知一夜未归,黄急了,到处找,找到我这里来,可是我也没有消息,大家只好怔怔的等著,又报了警,还是不见,你知道怎么好?黄坐在家中,守著电话,整个人呆了,我也不晓得四姊在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她,我们虽然跟她有说有笑的,可是她的事,我们全不晓得,这下子她一走,我们连影子也找不到,黄是心里明白的。” 
  我还是不响。 
  她跟著我上楼,她的拿手好戏是以小卖小,不请自进,我也随她去。 
  她说下去,“四姊也是,要走何必等这个时候走——其实这些,说给你听也没有用,你也不会知道。” 
  我说:“每个人都有一个忍耐程度。” 
  “可是她都忍了那么久了。”小燕不明白。 
  “你的手怎么了?破了?”我问。 
  “手?噢,是,洗衣机坏了,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用手去绞毛巾,绞到一半,虎口出血,没想到自己的手这么嫩。”她笑。 
  我想到四姊的手在抬箱子的时候割破了。 
  我问她:“你为什么要远离家里过来读书?—— 
  她诧异的说:“人与畜牲,不读书,何以别之?我喜欢念法律,香港没有这一科,所以跑了来,我是不后悔的,是呀,在家,衣服脱下来,扔在一只篮子里,过两天,熨好了,又回到橱里挂著。可是我不后悔,这种破了手的故事,有什么关系?我学了多少东西!帮我做人处世之道。每次放假回家,我看见亲戚们还是那个老样子,心里就好笑,可是教育叫我不要笑出来,我要学的还多,太多了。有一个人告诉我,读了十年大学,才明白要学的是什么。如果一生不学,一生无愁,因为根本不知道缺乏与需要,这种人自然在某个角度是幸福,猪猡在某方面也很幸福,到了碟子上做了五香.猪肉还是幸福的。”她拍著手哈哈大笑起来。 
  我既好气又好笑的看著她,她真是滔滔不绝。 
  一派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样子。 
  她停住了笑,“这三天内你见过四姊没有?” 
  “你忽然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我问。 
  “黄急于找她,有什么话说清楚。” 
  “也许她过几天就回去了。”我说。 
  “四姊不是那种人,她走,就走了。” 
  “为了什么?” 
  “说不清的纠纷,”小燕说,“四姊不是喜欢说话的人,尤其不喜欢解释。反正说不明白,走了最好。” 
  “动机是什么?”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笑,“你的成语仿佛懂得很多。” 
  “你少笑我!”小燕说。 
  有人叫我去听电话,我满以为是四姊打来的,一听之下,却是一个不认得的男人。 
  “我姓黄。”他这么一说,我自然知道他是谁了。 
  “是,黄先生。” 
  “家明是不是?”他的声音也很冷静,只是有点疲倦,他说,“如果你见到四姊,请跟她说声,我等她一个月,就在老房子等,如果她不来,我就回去了,我也明白了。当然你们也不一定见到她,我会在报纸上登一个新闻,万一在路上遇见她,请说一声。” 
  我问:“或者她离开了这个地方?” 
  “不不,我很明白她。她是不会走的,她喜欢这里,她没有家。”他的声音低下去,“说我对她不起。你们是不会明白的。” 
  我不明白?我是明白的惟一一个人。 
  “我知道。” 
  “谢谢你,家明,骚扰你了。”他说。 
  我挂上了电话。 
  这个男人,真够他烦的,刚要嫁女儿,跑了情妇,我是他,头都大了。 
  我回到房间,变个办法,把小燕送走了。 
  我对小燕忽冷忽热,自己也觉不对,只是现在情形不一样了,现在只有我知道四姊一个人在什么地方。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相信我,她只告诉我一个人。 
  我像是忽然见到了一线做人的希望。到底人是奇怪的,受尽了奇奇怪怪,大大小小的气,还是会活下去的。 
  我睡得很早。 
  我的功课不能再等了,我一定要追上去,我每天下午打一个电话给四姊,仍然努力温习我的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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