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花一笑醉流景

第95章


我死命的尖叫挣扎,掌心的血红似要溢出。
螭梵的力道大得快要捏断我的手腕:“让他们带走婉儿,她能活下去。那孩子不是你一人的。谁都看得出来!”
“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有疯。神族的三十六元老就是传说中的暗黑军团,那个弹指就可摧毁一切的军团!”螭梵的声音在颤抖:“他们一生只会出现一次,他们没有完成不了的使命。”
“军团?你是说那三十六个毫无是处却莫名其妙德高望重的老头?他们不属于四系,甚至可能连最基本的法术都不会!”
“所以谁都只当那是传说!暗黑军团的秒杀,是以灵魂为代价!养兵千年,用兵一时就是现在!他们一旦作出决定……”螭梵一字一句,眼神漠然而悲哀:“我们一个也逃不掉!”
我终于听懂了他的话,一瞬间呆若木鸡,慢慢转过头去。
冰焰静静的看着我,眼眸中,氤氲着难解的浓雾。
干枯花白的须发在黑暗中异常突兀,利刃穿破云层,血光溅开苍穹。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却能听见玄铁盔甲碰撞的声响。
厮杀声渐弱,众人仰头看向云端。城门处,云渠、璞墨两位长老的表情与螭梵如出一辙。
他们都是对的,冰煜没有骗我,不为外人所知的力量,原是这般。
谜底揭晓,意料之外的释然,似乎很早以前,就等着这一天。
成王败寇,本应天命。我再不负谁。
婴孩的啼哭乍然响起,与此同时,金属的破空之声逼近耳边。
螭梵的眼睛倏然睁大,他甩手猛力推开我。然而,一道黑影仍准确的贯穿了我的胸膛,坚硬而冰凉。体内传出血肉搅拌的摩擦声,我随着冲力倒向地面。
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呼吸,用尽力气也得不到半点空气。
胸口温热的液体倾注而出。墨黑的箭羽饱满的泛起暗红。
螭梵冲过来抱起我,嘴唇急促的翕动着,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我本能的循着婉儿的哭声张望。
冰焰缓缓收弓,黑雾散去了些,齐整的军团在他身后沉默。
冰煜抱着一团小小的被褥,几步奔上王座。
意识一丝丝消散,小腹一点点下沉。最后,血不知从哪儿涌出,湿透了衣裙,染红了螭梵的手。
襁褓的兜帽脱落,冰焰倏然站起身。
婉儿在父亲怀中声嘶力竭的哭泣,拼命扭着小脑袋,四处寻找着什么。终于,她看向了我。
稚嫩的嗓音带着哭腔久久回荡:“娘……”
视线一片模糊,只看见她的小手在挥动。
我的唇角挑起,宝贝,不要怕,他不会伤害你。因为……他说过,你会是这世上最聪明最漂亮的孩子。
手心滑向小腹,还有你……真的,对不起……
九十一 逝水
芦荻萧萧,残红深处,寂寞香冢。
黑衣短发的男子伫立良久,轻轻扬手,紫金色星砂卷起漫天花瓣,缓缓落下,直铺陈到坟头的最后一抹新绿隐没其中。他低头一笑,对身边的小女孩说:“婉儿都忘了她的样子吧?”
女孩儿眨眨大眼,乖巧的上前鞠躬:“娘,你一定也不记得婉儿的样子,所以小梵每年都要将很乖的婉儿带给您看看。”
髫角的粉色缎带如蝶般翩飞,娇嫩的小脸明丽胜桃花。
男子宠溺的揉揉她的脑袋:“婉儿,你先到别处玩玩,我呆会去找你。”
“小梵,我等你给我编花冠。”
得到男子的点头默许后,女孩儿蹦蹦跳跳的远去。
男子回过头,低不可闻的叹道:“梨落,你还要在那里躲到什么时候?”
我从树后转出来,笑了笑:“小梵,每年的这个时候想起她,可有悔不当初?”
“什么当初?”螭梵虚着眼睛瞅瞅我:“我只是后悔十年前的今天应该替蝶依留守紫宸宫。一来我绝不至拼了性命去抢孩子,尤其是冰煜在场的时候。若非被婉儿所牵制,她怎会坐以待毙。二来……”他仰天吐出一口气,吹得额前的碎发乱飞:“我一直很想知道,如果我当时没有去推你,那支箭会不会扎偏点?”
“你当我是草靶么?扎……偏……点?”我斜了螭梵一眼,俯下身,细心的拔去墓边的荒草。
螭梵一愣,忙解释道:“不,我的意思是……”
“没事。”我头也不抬的说道:“反正疼过了,我也不去想了。”
“是不应该想了,看来我真是年纪大了……”螭梵自嘲的笑笑,弯下腰来和我一起拔草。
淡金的光晕从浓密的树叶间漏下来,林间满是馥郁的花香。
十年的晨昏就这么悄然交替着过去了,该来的来,该走的走。我从冗长的梦中醒来时,镜中淡然而笑的女子,宛如新生。
最后的记忆,仍停在那一天,血与泪席卷了金戈铁马的都城。
最终还是失去,失了心,失了腹中未成形的孩子,失了眉间的梨花妆,也失了本应漫长无际的少女容颜。
我是梨落,但这两个字已不大被人念起。
因为,我不再是灵界的主神。
那场战争中,神族伤亡惨重,而灵界丧主。
他跪在我身边,冰凉的指尖轻触我的掌心。他颤抖着拿起那块染血的绢帕。
得成比目何辞死,顾作鸳鸯不羡仙。
一起写下的承诺,为何只兑现了一半?
婉儿趴在我胸前,哀哀喊娘。我很想睁开眼睛抱起她,却没能够。
拼尽全力说的话,不过四个字,带我回去。
所有意识消散于滴落在脸庞的一颗泪,灼热的烙进心底。
螭梵将我带回紫宸宫,咬牙拔了箭。我在剧痛中战栗,一息尚存的陷入昏睡。
他们治好了我的伤,却无法唤醒我,只能束手无策的看着我静静躺在水晶棺中。
其实,对我而言,七年也不过是混沌一夜。
我根本没有了灵力,但我却活了下来,谁也无法解释原因。银印已不见,隐月却依然在我左手的食指上,枯石般的黯然无光,任凭我想尽了所有办法,也无法将它取下。
在我的坚持下,神坛举行了新的加冕仪式,隐月随第三代主神一同成为历史。我一直都相信,螭梵会是灵界最优秀的主神。
我没有太多时间浪费了,再寻常的东西,一旦看得到尽头,人们都会毫无理由的想去珍惜。生命亦然。
碧瑶花自十年前无果凋零后,再未含苞。螭梵常为此烦恼,尽管我不止一次的指出,那棵树现在看起来并没有半点异样。然而,他看向树与看向我的眼神别无二致。
我知道自己正在衰老,同凡尘中的女子一样,年华如水,逝而无声。刚发现这一事实的时候,我也呆坐过几天几夜,后来就慢慢平静的接受了,我想我应该还能看见婉儿长大,这就够了。
螭梵偶尔会装作无意谈起一些事情。他说神族上下奉王命守国丧三年,而后位迄今空悬。他说卿婉拒绝回神族,那个人也不强求,只经常出现在浣玉林陪她玩耍,愈发的将那丫头宠上了天。
见我始终笑而不语,他小心翼翼的说,你看看我,单身一千五百年了,可我觉得一个人无牵无挂很幸福,不需要把自己寄托给任何人。依靠自己,喜欢自己,你才不会受到伤害。
我之所以对这段话的印象尤为深刻,并不是觉得他有道理。而是他最后一句话刚说完,一张墨迹未干的宣纸就“吧唧”一下贴上了他的脸。
纸张飘落,飞舞着的“婉”字赫然出现白净俊秀的脸上,小丫头站在书桌上叉着腰,理直气壮的指点江山:“小梵,你这是无耻的自恋!”
思绪漂游至此,我忍不住哼笑,螭梵莫名其妙的直起身:“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指指他手上的草屑:“主上日理万机,八成累傻了。我徒手拔草是因别无他法,难道你也没有么?”
螭梵掩饰性的干咳两声,挥手之间,杂草全没了影。
我出神的看着他的动作,以前自己能这样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好的,等到没了,说不羡慕也是假的。
螭梵张开五指在我面前晃了晃,略为忧心道:“梨落,你现在怎么动不动发呆,是不是身子还有不适?”
我摇摇头,转身朝林外走去:“你刚才不也说了,年纪大的人就喜欢怀旧。”
螭梵嗤之以鼻:“你在我眼里永远都只算小姑娘。”
“小姑娘也会有老去的一天。”
“我说的是永远,我在的永远。梨落……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谢谢,不需要。”
“我才不管你要不要。我先送你回去。”
我毫不客气的瞪着螭梵:“你把婉儿一个人丢在树林?”
“落落!”
脆亮的嗓音惊起枝头的鸟儿,一团粉红扑进我怀里,婉儿仰起脸:“你是来找我的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嗯,因为感觉会在这里碰见婉儿。”我笑着擦去她额头沁出的汗珠:“我先回去准备一些你爱吃的点心,你们再玩一会……”
“不,我好几天没见着你了。”婉儿撅撅小嘴,随即甜甜一笑:“小梵,我们一起去落落那里吧。”
我住在一处古朴简约的宅院里,幽幽静静。里面种植的树,有几棵已苍苍参天,紫藤缠绕。花圃中的月季妩媚而嫣润地开放着。午夜梦回时,能看见满庭淡淡的月光。
独自一人随心所欲的生活,每天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等待婉儿的来访。有时候我也会跟螭梵去紫宸宫,在那里见见两位长老,他们待我向来如同己出,褪去君臣之礼,反而更为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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