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花谣

第四十七章 燕子楼空凤箫远(下)


痘神娘娘庙位在玉皇殿侧,相隔着十几丈远近,庙前挂着两盏磨盘大的大红纱灯,彻夜不熄,门前方圆之地影影绰绰站了几个侍卫,周围一带离民居甚远,四下里寂无人声,只有偶尔传来极远的几声深巷犬吠。
    碧城前后左右查看一遍,确定没有什么可疑,才又回身进到正殿。青凤与瑞儿正在殿外恭候,碧城沉声问了一句:“贵妃还在里面?”
    青凤担忧地应了一声是,“娘娘上了香,说要独自祈祷一会。把我们都支出来了。”她与瑞儿的神情都有些忐忑,时时注意着里面的声响,但殿内却半日都没有任何声息。
    碧城默然半晌,看看已到了子时二刻,略一思索,轻轻推门进去。
    殿内高高挂着几盏灯笼,神龛前香烛辉煌,阿谣正直直地跪在地上,默默颂祷。跳跃的火光从她头顶上罩下来,她整个背影便镶嵌在了这一团红色的光晕中。
    碧城犹豫一会,才开口道:“娘娘,回去罢。免得皇上担忧……”
    阿谣却依然一动不动。碧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转身静侯。
    阿谣良久才开口道:“大哥,你心里是不是还把我当成妹子?”
    碧城一愣,转回身子,阿谣却又不等他回答,又顾自说道:“我知道大哥心里是把我当妹子的。今天做妹子的要求大哥一件事。”她微微侧过脸,消瘦的脸庞上隐隐见得点点泪痕,眼睑下带着薄晕,目光幽幽地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求大哥想法,让我去看看澄儿。”
    碧城一震,正要说话,阿谣又道:“这不是贵妃娘娘在求统领大人,而是做妹子的求哥哥,大哥若是不答应,阿谣就跪在娘娘面前,等澄儿的消息。若他好了便罢,若是不好……我也就死在这里陪他了。”她说话声音轻弱,却让碧城清清楚楚听出了决然二字。
    碧城笔挺的身姿如一杆标枪,一手握在腰间的剑柄上,紧抿了嘴,脸上却看不出什么神色,半晌方道:“你若是决意要与中山王同生共死,只怕你就是先要了皇上的命。”
    “我管不了他了。”阿谣眼角又有一颗泪滑落,“此时此刻,我心里只有我的儿子。”她也不去擦拭泪水,任它滚落到腮边,“他……他有亿兆生民,三宫六院,十部九卿,人人以他为天,阿谣却只有一双儿女,只有你一个大哥。澄儿如今正在水深火热痛苦煎熬之中,我这个亲娘却不能在他身旁……阿谣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皇上是担心你才不让你去。”碧城皱眉,“你不能因此怨恨皇上。要知道,那也是他的儿子!是他要亲手交付江山的人!这只是一个意外,也许是个阴谋,但绝不是皇上愿意看到的!他的心痛后悔不下于你这个母亲!我也跟皇上说过,其实现在不是天花的暴发期,大人不容易传染,但是皇上坚持,他是生怕你有个万一啊。”
    碧城一边说,阿谣一边微微摇头,“他心痛后悔又怎样?雨后伞不需支,怨后恩不需施,大哥岂不知道仇无大小,只在伤心。恩若有情,一芥千金…”
    碧城无语,只得低低喟叹了一声。半晌才说:“好吧。我带你去见。不过你要答应,只见一面,即刻回宫。万不可再有他想。”
    阿谣点头:“阿谣明白,断不会连累大哥。”
    碧城反一笑,“我岂是怕你连累。我是怕皇上除了担心孩子,还要担心你。”
    阿谣轻轻叹道:“有大哥在他身旁,真是他的福气……”
    碧城道:“走吧。”
    宫车碌碌,驶回皇城,另两骑快马,却悄悄绕到了延陵王府的后门。延陵王府自萧乾登基,便成潜龙之所,府里的主人虽然不再回来,但有萧福总管主持,王府威仪只有更胜从前。
    碧城与阿谣自是对府中情形十分熟悉,自后门进去后,静悄悄没有惊动一人,阿谣此时与青凤换穿了衣服,一身宫女打扮,罩着青色连兜帽的披风,遮盖了大半面容,因是晚上,丝毫也不引人注目。碧城轻轻叮嘱几句,才推门进去。澄儿住的是原来萧乾书房的暖阁,阿谣也曾在这里住过,此时旧地重游,只觉心中一阵阵颤抖,见碧城已经进去,便悄悄将身子掩在门边。
    门内萧福与太医们尤自守候在一旁,碧城进来,目光四扫,问:“皇上可回宫了?”
    萧福精神也不太好,叹道:“哪里肯回去,我好说歹说,由又说不要打扰了太医门用药开方,才肯去隔壁歇息了。如今暂且不要去惊动,让他好好歇歇。”
    碧城点头,又道:“贵妃已经回宫了,她不放心,派了一个宫女来看看殿下,她在宫里等着消息。”遂扬声朝门外道:“进来吧。”
    阿谣闪身进去,低头朝萧福微微一福,萧福也不在意,挥挥手道:“这会子没人,进去轻着点儿。”阿谣也不出声,默然又行一礼,方才从容进门。
    碧城不好进去,留在外室与萧福闲谈。因见萧福眼泡下发淤,透着青色,略嫌浑浊的眼眸象泥土那样暗淡无光,显然极其疲倦,坐在椅上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浓茶,强撑着不肯打瞌睡,遂说道:“老总管,你也去睡一会吧。有太医们在呢。你也有年纪了,经不起这样熬夜。别连你也熬病了。”
    萧福指指对面的椅子,让碧城坐下,也命人给碧城倒了茶来。碧城自幼在延陵王府长大,这位老总管就象他的父祖,自幼儿对他们极其严厉的,他早年更随老王爷南征北战,卸甲后做了王府大总管,老王爷以军法治府,若是调皮捣蛋违反了府规自有王府的家法处置,责罚起来毫不手软,只有读书练武有了进益方能博他一个笑容,看了二三十年,只觉得大总管一直都是那样精神矍铄的硬朗样子,这会子看去,却象是足足老了十岁,声音里带了无奈的伤感,满是刀刻一样的皱纹里透出深深的疲倦来:“碧城啊,我在萧家可是几十年了,从老王爷小时候算起,一晃眼,皇上都有了小殿下了。如今我是老了,人一老就总爱想起过去,想起皇上小时候的情景,和你一块儿在前书房读书练武——你素来少年老成,为人稳重,皇上却是飞扬跳脱,做了多少坏事,都要你来背黑锅…”
    碧城听他唠叨往事,也想起当时情状,知他触景伤情,强打起精神笑着安慰:“那时碧城不懂事,可没少给您老找麻烦啊。如今您得空还该好好保养自己身子,王府里差不多这些事情也该放手了。”
    萧福叹息了一声:“我有一件事情,放在心里许久了,想得空跟皇上说说,他又忙得整日的不见人影儿,我如今也不常见他,又不好贸贸然的去说。你是从小跟着皇上的,素来跟皇上最相亲厚,这件事我趁今儿这机会就跟你说了罢,你看什么时候合适就跟皇上说说。”因见太医们都不在跟前,便打发了旁边侍立的小厮下去。
    碧城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倒不知何事,整肃了身子听他说。
    “你也知道阿谣——就是谢贵妃,如今叫不得这名儿了。”萧福微微一笑:“那也是打小儿进府,我看着长起来的,若说这孩子,聪明是尽有的,自打跟了皇上起,我冷眼看着,也并不是那恃宠而骄就一朝得志起来的样子,却十分知礼,颇知道进退,我也看出来皇上是越来越喜欢她了。莫说是皇上,就是还当延陵王,宠爱一个丫头也不是什么大事,可碧城…”
    萧福浑浊的眼忽然睁开看了碧城一眼,隐然闪过一丝冷芒,竟看得碧城心下一紧,“咱们都是王府家臣,素来能为萧家剖心沥胆,老王爷临终曾嘱托我好好照看皇上,是以这些时,我心中一直如鱼梗在喉——碧城,你说,皇上独宠贵妃,那是好事还是坏事?”他紧紧盯着碧城,不容他回避,直要看入他的心里去。
    碧城一惊,下意识叫了一声:“老总管!”
    萧福垂下眼,又恢复成了垂垂老迈的样子,“我是眼看着贵妃经历了多少艰难才有今日的,也知道这不是她的错,她是个好孩子啊!只是我午夜扪心,常常问自己,若是老王爷尚在,能不能容她专宠?要知道正是因她专宠,皇上春秋鼎盛,却子息微薄,小殿下这次出天花,未免不是六宫怨气所钟,上天是以降罪。”
    碧城忙打断道:“老总管!这话千万在皇上面前说不得!”他压低声音,见太医们在帐幔后面,并不理论这里,方又说道:“这个道理皇上自己早就懂了,所以他想方设法,造成贵妃失宠的假象,表面上不得不与后妃们维持六宫和气,正是为此。这事情你知道,我知道,皇上知道,可外面那些朝臣们不知道,六宫的娘娘们也不知道。可皇上这般苦心,那些人仍是不肯放过——这次殿下出天花,不是天灾,乃是人祸!”
    萧福了然地点点头:“我是希望你得空既劝劝皇上,也能劝劝贵妃,贵妃认你为兄,你两边都说得上话,后宫虽大,说穿了就是一家子,家里和熙雍睦了,才是兴旺之象。历朝历代,哪个为女色所迷的皇帝有什么好结果的?”
    碧城只得应了,萧福却忽然想起来,问:“那个宫女——怎么还没出来?”
    碧城悚然一惊,也恍然发觉阿谣进去已经半日,顾不得答话,自椅中一跃而起,尤不敢造次,微微叩门,室内却静无人声,连扣三下,终于忍不住用力一推,门却被闩上了。碧城大惊,再也顾不得失仪,手上用劲,将门一把撞开,随着冷风冲进去,纱帐四下飘起,光影寂寂,床榻上却空空如也,不但阿谣,连床上的澄儿也失去了踪影。
    萧福跟着进来,顿时与碧城都呆怔住了。总算碧城见惯了大场面,初始惊愕过后,立即在室内查探,却见四下里桌椅床榻俱是原样,一毫不乱,窗户也关得好好的,竟不知阿谣是从哪里走出。
    只有书桌上白玉貔貅镇纸下压着一张素笺。上面写着几行字,虽是匆匆写就,簪花小楷依然十分秀丽,正是阿谣笔迹,写着:“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上面尤有未干的几处水渍,料来是阿谣写字时滴落的泪水。
    当闻讯赶来的萧乾看到这张素笺时,整个人都呆了。
    这座王府修建时,是萧乾祖父时候,因是乱世,为防不测,留有后手,许多房间都有夹层或是暗道,这书房内就有,可一直通向王府后的那座小山脚下。当初正是萧乾亲口告诉阿谣,他却再想不到阿谣会利用这暗道脱身。
    “锦水汤汤,与君长诀……”萧乾喃喃道:“阿谣……你好,好,好!”他猛地一阵大笑,碧城连请罪都忘了,慌忙扶住他手臂,却见萧乾双目赤红,目光直欲杀人一般,直勾勾盯着碧城。绕是碧城久经阵丈,也被他看得心慌,正要说话,萧乾却蓦然低头,直喷出一口鲜血来。洒得白色中衣顿时点点斑斑。
    碧城大惊,与萧福齐声叫道:“皇上!”
    萧乾却一把挥开他的手,“给我追!”他恶狠狠地盯住碧城,一字一字道:“天涯海角也给朕把她追回来!”
    碧城从未看过萧乾如此模样,震惊之下,竟忘了回答,一呆之后才迅速道:“微臣遵命!”迅即转身出门。
    刚到外室,便听得房内传来“啪”!一声,随即便是“桄榔——砰”的巨响,却是萧乾随手操起那只白玉貔貅,用力一掷,他盛怒之下,威力自是惊人,室内那架巨大的紫檀云母山水人物屏风顿时被砸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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