揾雪拂寒记

第 45 章 再识喜气


    “混账东西!敢和我这样说话!”姑姑又拧着脖子,变成了四腿爬行的蜘蛛状怪物,瞬间爬到其面前,并狠狠在他脸上扇了一下。“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姑姑又补充道。
    他被姑姑一个耳光打晕,好一会儿没回过神,待回过神后,姑姑又回到凉亭中吃着蹼,吃相极为难看,有群猪挣食之相,撕咬筋肉时还伴随着仅有野猪所有的哼哼声。
    “你吓着孩子了。”义母伸出一手掌去打姑姑,但临到半空又停了下来,看来只是恐吓一顿。但这种恐吓或许已司空见惯,姑姑只瞥了她一眼,又继续吃食起来。
    过了一段时节,崖角的风从天口上灌下来,浅透的天光一泄崖底,有些卵石顶部着一黑点,绕着黑点有松花状细纹,而有些没有。但无论有或没有,抑或是受精的能否孵出鸟来,都看不到那个人过来料理了。或许他的确死了,或许死时还坚持认为别人看不到他,但没想到会被人遽然烹食。晚上的薄暮打下来的时候,禇怀章将凉亭中满地的散乱残骨收拾在一处,将其盛敛在他们制作的锅盔中,掩上雪泥,埋在了其经常依靠的歪脖树下面。
    又过了一段时间,一些染病的凇眠整体发出暗红色,映着峭壁上的残雪,如夕影踏霜。每至晦夜或晨旦,在空气中凝结的寒霜会照旧沿着凇眠的枝和针状细叶生长着,终于难负其重,随时都会伴随着卡擦声掉落下来,有时会将悬在峭壁上阁楼的老瓦砸的粉碎,动静虽大,但这种状况并无大害,这阁楼中有衣着褴褛的老妪,负责收拾这阁楼的残破,她们时常攀附在山崖上,身穿紫纱,体若蜘蛛,手指粗若冬瓜,上面生长的指甲宽厚而大小无差,每次有瓦片碎了,她们总会面无表情地拔出自身的指甲争相修葺阁楼,仿似这是一件了不起的功德。
    她们在峭壁上爬上爬下,任意东西,若遇到障碍,便会垂下丝,一荡一荡地甩起最大幅度后跳过障碍,但也不过是为了修补瓦片罢了。有时也有一些因危机意识不强,被上面掉落的凇眠枝,卵蛋杂种,顷刻便头脑崩裂,陨地身亡。
    无论时间过了多久也没人收敛尸体。无论是峭壁上爬行的蜘蛛老妪,还是溪流中游动的白鱼,抑或是尚在卵蛋中孵育的幼鸟,无时无刻皆有死亡绕其左右。歪脖子树也开出了米粒大小散碎的小花,在曲度十足的老枝上任意点缀,或疏或密,顺着看树生长的态势游走其风姿。又过了一段时间,树上拥挤的小花如被人捋净了一般,取而代之的是鼠耳状的嫩叶,后来这些叶子稍加苍翠,又点缀出一些果子。
    禇怀章摘下一颗在身上搓了搓,发现这果子如鹌鹑蛋一样红色斑驳地拓在青白之色上,想必这就是冬枣了。他吃下一颗,熟练地吐出核,口感滑腻,那核也托了其口中涎液的福被一口气吐的很远。
    “哎哟!这是谁干的好事。”一颗枣核打在了一个人身上,禇怀章攥着还未吃完的冬枣,站起身,看到一个人捂着脑袋痛苦地呻吟着。他貌所喜气僧,无论身板,相貌,甚至手背刮擦脑袋的姿态皆和喜气僧毫无二致。不同的是,他的颔下有一颗苍蝇大小的痣,随着他的呻吟状而微微抽动。
    “喜气僧!你没死啊!”说完禇怀章便扔掉手中的枣子,开心地拍打着脚底板说道。一层浅雾保留着晨曦时自带的厚重感,遁在地面上,所以他的蹼足禇怀章也看不仔细。
    “什么喜气僧!这谁家熊孩子惹祸了还胡乱给人起浑名?我是喜气道。所谓道法自然,我的名字乃天道所赐,虽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我好歹是白熊身上最得道的牛虻所化,也算是个精灵啦。”这名为喜气道的人又胡乱说着什么,边说边用手背娴熟地刮擦着脑袋。
    “又来了个牛虻变的。”禇怀章也不道歉,头靠着歪脖树说道。
    “牛虻又如何,人无仁心,亦不过蝼蚁耳。”
    这人虽不是喜气僧,但对喜气僧的逝去而抱尝的那种复杂感情消失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那种感情是什么,只知道它时常如泪水般涟在眼角上,抠下了还会溢流不止,时间长了,他分不清自己耿耿于怀的,究竟是喜气僧本人,还是对其突然消失所怀有的挥之不去的复杂心理。他天蒙初开,领悟这些事情的过程虽然进展缓慢,但领悟的能力却丝毫不弱,就像一个五感健全的人,看上去神采迟钝,但其实是大智若愚的表现。此刻的禇怀章看到这名为喜气道熟悉而又陌生的生物后,将其初炼的大一智一览无余地表现出来,首先他学着之前的喜气僧用手背在脑袋上刮擦了几下,有模有样,然后口中喃喃道:“你是谁?我看不到你,究竟是谁在说话?”说完后还一本正经地观望作巡视状。
    “奇哉怪也。难道除了那些和自己一奶同胞的牛虻,连眼前这个人也看不到我?”喜气道拧了下脑袋,用手背刮擦了下脑袋,喃喃自语道。说完他便蹑手蹑脚地走到禇怀章面前,用蹼状的手在他眼前扇着风,禇怀章坚持不住,终于瞪了他一眼后哈哈大笑起来。
    “你看的到我。”说完喜气道也哈哈大笑起来。
    一水间的风吹起来没有个章法,有时从天口上毫无征兆地灌下,有时从地面上骤然生起,晨时,彤影韵妙,暮时,薄霞蔚光,山景儿在光的线条中总会呈现出薄瘦且棱角分明的形象。崖上随意攀爬的蜘蛛老妪在时间的作用下摧老,它们有些肢行缓慢,又怕猛禽,晶鹤啄食,便吐出丝在自己的身上包下一个茧,而有些连茧都吐不出来,只能任由时运摆弄,峭壁上时而会有发病的凇眠枝掉下,这些凇眠树干和她们一样病态至极,浑身的颜色已由红转黑,如炙炭一般,反映不出一点光的形迹。这些蜘蛛老妪已经形若枯槁,脸若砂纸,嵌着指甲的皮肉已经坍缩成小球,所以指甲和皮肉分离的更甚。
    更过分者,一些体型庞大,行动迅捷的老妪上下爬动,将这些行将就木的老妪手指上的指甲全部拔下来,垒在一处以便作阁楼上的屋瓦用,不细分说,没有了指甲,力道很难传达至指尖儿处,所以她们也便如死掉的蝙蝠扑哒扑哒的掉下来,尸体无人收敛。
    “你看峭壁上的怪物,它们本是附岩蛛所化,虽成人形,但脚上有蹼,蹼足会有更大几率被山崖上潜伏的倒刺扎到,若无法忍受疼痛,一不留神失手,摔下来也便死掉了。它们生的一样,但死亡方式却各有不同,有时为了多立一份功,多用自己的指甲换一片瓦,以便讨好她们的主人换取着灵子,而相互竞争,甚至大打出手。你看,她们有被砸死的,有精力涣散衰死的,有一不留神掉落坠死的,有被其它附岩蛛殴打至死的,有被猛禽啄死的,有立不了半分功劳抑郁而死的,你看那些指甲完好的就是咯。”喜气道指着坠在崖底的一处尸体说道。对于她的死,禇怀章倒显得无动于衷,他终日都能见识到这些怪物的死相,对他来说,她们簌簌的掉落和摔烂的果浆没什么区别。喜气道说完她们,便开始讲解自己的独一无二处。
    “你看我,千万只牛虻中只有我能言能语,能伏能出,只有我是独一无二的,我循顺天道而生,当也循顺自然之道落得个闲适,自然,不似那些附岩蛛,为了生存而劳碌奔波,结果身陷死亡之机,无法摆脱宿命的轮回。”
    “之前也有个人说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可最后却被我姑姑烹杀了。”
    “我断然不是那种傻瓜。”
    “我姑姑嗜肉,喜欢蹼掌,而且每餐吃的都比较多,你要小心些。”
    “我的蹼掌是天道所赐,任何人想吃都是没有那个福气的,你看我,连自己都吃不到。”说完喜气道伸出舌头去舔自己的脚面,他舌苔细长,无论怎么吐露舌头都够不到脸面。
    “还是小心为上吧,一旦被吃了,你也没法在这和我饶舌了。”禇怀章拿起木棍挑起了头发披散在地的附岩蛛所变的老妪的尸体,只见她未瞑双目,老眼爆突淌在外面,她的脸上沟壑纵横,耳朵擦伤,鼻子被摔的歪在一处,双手骨节尽断,如两条死蛇趴在地上,她腰下挂着的腿姿态更夸张,如细线一样被系在一起打了个死节。
    “这是她们的葬式,死了就是这样,要把双腿系住,以防止它们的灵魂胡乱游走,这一水间的主人的清净是打扰不得的。”
    “这是什么奇怪说辞?”
    “她们活着时是没有选择余地的,更何况她们已经死了。”
    这种葬式,估计也只有姑姑想的出来。
    歪脖子树上生长的冬枣枕藉着叶间风相互簇拥在一起,你顶着我,我碰着它,个体都在相互涨大,难免也会因空间狭促而相互顶掉,委实说,这和那些人形的附岩蛛没什么两样,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卵石上时被摔的碎烂,或摔的开裂,露出果实。
    禇怀章靠这些落地的冬枣充饥,那些义母为其准备的果子即使烂掉,它也不会吃,袭然于身的倔强不知何时体现出来的,久之,他脸色浮肿,皮肤不再那么紧致,由于久不洗澡,腿上又生出了易引起瘙痒之症的苔藓来。喜气道也终日陪伴他,自身先天而备的自然之道也氤氲着阴阳二气,在他的潜意识中相互周转。
    他的灵气得到毓化,由于禇怀章常教唆他烹食卵蛋里的死胎,溪流中游弋的白鱼,甚至还有当初身为牛虻之身时,同样寄生在白熊之身而为自己宿敌的虱子。他虽然也痛恨那些势众的,且无法了道于身,终生只能以介虫的姿态存在的生物。但好歹没到食其肉,茹其血的地步。纵然想,自身氤氲在体的浩然之气也不允许。
    “你不要多说了,我这个不杀生,杀人如杀我,欺人如欺我。自我入世的第一个声音便是这句话。”喜气僧说道。
    禇怀章突然意识到,当初义母和姑姑舞罢后常往白熊身上弹指一点灵,且弹且念灵咒。有一次,姑姑在施法时说道:“我不杀生,但吃些微末之物也没关系吧。”
    义母听了直摇头,也说过杀人如杀我,欺人如欺我这类的话……想到这里,禇怀章的头皮一紧,一个念头儿溜溜从其脑海中划过,“这喜气道,连同之前的喜气僧,不会是姑姑点化出来用于烹食之用吧。”
    “在义母和姑姑那里,我又何尝不是猪狗,她们闲暇无聊时会消遣我,忙碌时便将我抛在一边。人生啊,真是苦楚备尝后,才能对周围的一切了然于心,不然都认不清楚自己算是个什么东西!”禇怀章想道。
    人长的大些,生之疲倦就会如同疥虫一般堆积在肌肉里,搔之难以止痒,剜肉却又很少能提起勇气。唯有苦短的乐趣聊着以支撑自己。
    冬枣全部掉落后,地面上的风也一层一层垒的很高,天口上倾泻而灌的风也靡有多数,时而有时而未有的样子,风势懈怠了不少,晶鹤在天空中尽逸其姿,其翅羽依旧鲜亮,光华弥丽。禇怀章有时想,若喜气僧当初有一双鹤之足,无蹼,也生得利爪形销,也不对被姑姑烹食了。可怜的喜气僧,被人作猪狗豢养,任人无视,却因此而丢了性命。
    “活,就要失去蹼足。”有时禇怀章心里会有这种想法。
    有一天夜里,弦月朗寰,照满一水间,山风匍匐在崖壁上徐徐吹透人的鼻息,卵石上凝起霜花,其中一些有红色的小爪透着蛋壳蹬弹着,一些卵石上有一乍开光圈的松点透着薄壳扰动。一些毫无动静,俨然已成了死胎。禇怀章敲开它们的胎壳,学着之前喜气僧的料理方式将它们烹食,并分于喜气道食用。
    “吃吧,我还佐了些料酒,这料酒是之前那位和你长的很像的人留下的。尝尝吧。”
    “杀人如杀我,欺人如欺我。”
    “不要啰嗦了,你看它们的毛还未舒展开,难得的美味。”
    “欺我如欺心。”喜气道说完这话,也撩开手吃了起来,他说的这话权当告别素食主义了。
    “你别说,味道还不错。”喜气道一共吃了五只幼鸟的爪,五只羽翅和五个未成鸟形的寡蛋。
    接下来的日子,喜气道似乎迷上了这种被佐以料酒的美食,常喜食之,没多久,他现出了一个脑光油腻,体胖肚阔,常溢酒肉之气的俗相。而且他用手背刮擦脑袋的姿势更娴熟了,从脑门儿到后脑儿,一气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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