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城志

第3章


四个人共同打扫一幢诗人在郊外的老别墅。那幢别墅绿藤蔓延,随便从什么抽屉里拿出的杯碟都可能是古董。他们有时候谈哲学问题,比如先验哲学和结构主义什么的,有时候谈不拢,就发生无伤大雅的争执。不过激烈的矛盾不在于哲学观点的不同,而在于诗人的女儿十分不喜欢诗人的女朋友,为什么不喜欢,这是一个涉及信仰观和童年经验的问题。当然这位爱卖弄的女朋友的确不讨人喜欢。所以当他们四个人一起在郊外别墅打扫庭院的时候,她被诗人的女儿气走了,剩下三个人诗人、诗人的女儿、诗人女儿的女朋友某哲学老师。他们原本可以组成一个幸福家庭,但是前面说过,侯麦给人物命运提供的选择范围,不会超出中产阶级的花园之外。 
  当这座花园只剩下诗人和女哲学老师(两人世界)的时候,响起了优美的舒曼交响练习曲,但是同时也响起了诗人女朋友横蛮的电话。诗人婉转地骗道:“太晚了,今天不回去了……对,只有我一个人,她们都走了。”而此时,诗人刚刚和女哲学老师共进完浪漫晚餐,并且刚刚吻过女哲学老师的手,说什么“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一本正经地爱上你”之类的话,余温未散。而女哲学老师就坐在电话机对面。好在女哲学老师十分清醒和善于保护自己,有着审慎的“人际交往空间意识”。她毫不客气地对诗人说,她不想成为他撒谎的同谋。之后她拎起行李,连夜回了巴黎。第二天早上,女哲学老师抱着花束走进她的男朋友的公寓,因为这一天,正好是她的数学家男朋友度假回来的日子。 
  在侯麦精心构筑、技法洗练的大部分作品中,男性总是徘徊在两种类型的女人之间:一种温柔婉约,与自己的精神思想能够契合;另一种热情如火,年轻貌美,在肉体上充满致命吸引力。但是,男主人公总是可以掩耳盗铃,脚踏两只船,具体行为并不影响其按部就班的正常生活。而女性呢,美丽聪慧、千变万化、风情万种,但观赏价值大于她们对男性生活产生的波澜。(虽然在侯麦的“喜剧与谚语”六部作品中全都以女人为叙事主体,在“人间四季系列”中也有三部作品以女人为重心。) 
  为什么这样说呢?也许这来源于侯麦已知天命时期的作品《午后之爱》(1972年)给人的深刻印象或者说概括性的印象。 
  这是一部以巴黎为场景的电影,可以看到悠闲的街头和一间间古老的咖啡馆,下午的阳光如伏尔泰所说的“慢性毒药”(他指的是巴黎的咖啡)洒在行人身上。男主人公像任何一部侯麦作品的主人公一样,优雅、博学、睿智,而且不断地表白自己内心种种颇具文学价值的感受。他在家里看报纸(或书),在地铁里看书(或报纸),在办公室看窗外楼下。他结了婚,妻子安静贤惠,孩子聪明可爱。但是这不影响他对咖啡馆外的女孩们细致入微地观察和憧憬,甚至梦游般地走上前去和她们搭讪—更值得为他感到欣慰的是,他的工作性质,使他每天享有午后大段余暇。终于有一天,一个女孩冲进他的办公室,以前的女友,媚骨丛生,神采奕奕,从一段又一段已经逝去的爱情中流浪归来。她有意进攻,但他总是拿出撒手锏:“你知道,我很爱我的妻子。” 
  事实上,他说的是实话,他的婚姻生活没有什么不好,他的台灯下的妻子使他感到安详。但他还是忍不住在旋转楼梯上打转,最后晕了头冲进前女友的公寓,抱住正在沐浴的美妙裸体,无限深情地说:“你知道,我很爱我的妻子……但是,此刻我无法自持。” 
  侯麦当然没有让男主人公偷情得逞,因为他深谙中产阶级的洁癖之道。他让他们回归家庭,以便在一个美好的距离之内凝望风景(女人)。所以他的风景和女人总是美丽的。在秋天的葡萄园采摘成熟的果实,在草地上跳吉他伴奏的舞蹈(“人间四季系列”之《秋》,1999年)。即使到了寒冷的冬天,美丽的女主人公虽然模棱两可,不知道该回到哪个男人身边,同时对第一个男朋友念念不忘,但是男人们都没有过多地责怪她,且理解她的真诚和矛盾,并给予她充分的自由(“人间四季系列”之《冬》,1992年)。 
  给予他人充分的自由,但这种自由不能过界。这个界“一边是自然,另一边是人性;一边是情欲,另一边是英雄主义的优雅”(侯麦)。 
  其实,与其说是“英雄主义的优雅”,不如说是中产阶级的优雅。“英雄们”总是徘徊踯躅,甚至有一种“牺牲”的渴望,但是一想到他们要背叛和抛弃的东西,一想到这些东西的高尚品位,他们便很快作出选择。游戏规则秘而不宣,约束着动荡的生活。看似一桩又一桩的偶然事件,不过是对再正常不过的、缺乏想像力的个体宿命谦卑的模仿。人物是自身自由的囚徒,释放自己的途径是不断丰富其修辞学—独白或对白。理想主义是被批评的对象:“当幻想转向爱的时候,直觉却并不总是跟随。”(侯麦) 
  这一切,让人想起罗兰·巴特的一句话:“有节制的醉。”   
  中产阶级的法国香颂六   
  中产阶级气质作为人性的一种存在状态,不是别的,是一种均衡的尝试,是在人的行为中,在无数的极端与对立中谋取中庸之道。 
  —赫尔曼·黑塞《荒原狼》 
  尽管大多数人将中产阶级视为社会的稳定因素,但是以感情的漂泊动荡、四面皆诱惑的 
  欲望关系为主题的电影,依然在现代法国电影中占重要的比重。阿尔诺·德斯帕拉欣(Arnaud Desplechin)的作品则是典型。他被称为法国新锐导演,出生于新浪潮或者说戈达尔和阿仑·雷奈(Alain Resnais)时代,1984年毕业于法国电影高等学校(I’Idhec)导演专业和电影拍摄专业。在他1996年执导的一部电影《我怎样争取我的性生活》(又名《现代法国艳史》)中,在将近三个小时的漫长叙述中,阿尔诺·德斯帕拉欣极富耐心地、不紧不慢地表现了一位师范学院的老师(马修·阿玛利[Mathieu Amalric]饰,马修同时也是一位作家导演)的生活。这位师范学院的老师,不断地将“改变现状”的愿望(“现状”指的是无聊的日子)寄托于“如何在思想与生殖器的悖论中”实现完美分裂。 
  不过,这绝对不是一部色情片,甚至可以说是一部“性的形而上学”篇。人物之多,关系之复杂,对话之深奥,极度挑战观众的智商、哲学以及文学修养。但总的来说,影片不是在讲故事,抛弃电影与现实生活之间的镜像反射以及传统电影的叙事性,重建一个“电影中的世界”,是法国新锐导演的传统。 
  《我怎样争取我的性生活》中出现了很多男人和女人,他们都是好朋友,他们任意两个,只要是异性,都可以是,或者曾经都是性伴侣。他们微笑、亲吻、拥抱,而且彼此诉说心声,心声是指与其他异性交往的心得。这些“心得”包括爱情的炙手可热,性交的快感和技术性问题,让人怅然若失的、似乎冥冥中注定的分离等等。 
  电影的色调是如此和谐,剪辑是如此干净。美丽忧郁的水乡景色,伴随男主人公保罗关于童年趣事的独白(不过随着镜头的缓慢切换,我们发现,不是独白,而是保罗面对一位虚设的心理医生的真情倾诉)。 
  保罗说,童年时代他决心要写一部“伟大的杰作”。他本来想写一个“关于海盗宝藏什么的”探险故事,但很快就写到了他的自我感觉良好的中产阶级父母的生活。之后放在床头的笔记本被母亲发现,在母亲责骂的过程中,保罗的父亲在一旁窃喜。这使保罗自嘲地意识到,原来他是父亲的同谋。保罗长大以后,用五年时间写一篇博士论文,却一直未能完成,因为他还是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当教授还是作家。场景切换到他和一群好朋友在巴黎某咖啡馆的餐台上,谈笑风生的画面。但不久之后我们发现,这些谈吐风雅的人都彼此交错地睡在他人怀中。这些交错地睡在他人怀中的身体,被导演阿尔诺·德斯帕拉欣通过轻描淡写的白描方式勾勒出来。至于他们之间是否有芥蒂,是否存在复杂的内心矛盾,影片没有刻意表现。 
  保罗有一个据说相处十年的女友艾丝塔,但看不出他们的关系中确凿存在的“十年”—这一时间维度。在巴黎盛行的家庭聚会结束之后,保罗指责她有勾引他人的嫌疑,并对她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很爱你。”但同样在那次家庭聚会上,保罗的身体却对另一个女孩发出暧昧信号。 
  有时候,保罗会打电话给好朋友的女朋友,同时也与自己有过约会的西尔维娅,问她:“你是否爱我?” 
  西尔维娅怎么回答并非是影片的关键,因为影片所有人的回答或者自语,都像是一宗带有浓厚的修辞学色彩的哲学答辩。 
  影片确实有趣的部分不是说完全没有,比如保罗和西尔维娅玩一种“日本天皇游戏棒”。它的规则据说是:要一根根的收拢起每一根小棒,但在拿起任何一根时,不能触动其他的小棒。不能触动—这个游戏规则,既自由,又轻薄。每个人都严格扼守与他人的距离,以确保自己不受亲密关系的左右和自身的完整性。轻薄呢—是指这种亲密关系如履薄冰,远不及巴黎的古老台阶或者百年地铁那般牢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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