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要应届毕业生

第37章


要不是顾及到朋友的面子,老徐还真想问他本人会不会写《可行性报告》或《商业计划书》什么的。 
  老徐感慨说,“怎么现在的学生、老师就这样水平?” 
  想想老徐的话也有他的立场。联想到我们这一辈人刚参加工作时,经常遭受到类似的讥评,什么“大学生连个总结都写不好”、什么“名牌大学出来的,居然连‘三反五反’都不知道”,当年我就觉得这类指责有点苛求。那天听老徐这么说,我本能地想辩护几句,跟他讲了一番“领导要给员工明确的方向感”之类的道理,可我越这么解释,老徐头摇得更厉害,反问:“不是说现在的人都在看《把信送给加西亚》吗?我还要怎么给他方向感?莫非让我当他保姆不成?”老徐用讽刺的口气谈到“大学真是越来越大”,说:“明明只是一个读大专的料,把他硬拔成本科、硕士;明明只有技校学生的水平,把他硬拔成大学生,能行吗?” 
  我当时觉得他的逻辑过于粗暴,打击一大片。特别是我联想到上个世纪80年代高考的门槛之高,许多省份还实行“预考”制度,预考不过关的人连高考资格都没有。想想当年的残酷,想想今天的宽松,居然还有人说出这种开历史倒车的话。然而,这次招聘让我感到郁闷的几个细节,让我不禁对老徐的牢骚有些认同。 
  斯文扫地,这就是我在招聘过程中最突出的感受。 
  这家杂志招聘文化版编辑,按规定要进行笔试。笔试中“知识基础”一栏有一道题是:“请你列举出《万历十五年》中至少三个人物的名字。”有两个应聘者——是北京某著名大学历史系的学生的答案为空白。按杂志社的规定,这类应聘者连面试的资格都没有——他们有一个听上去又简单又粗暴的规定:专升本的不要;北京、天津籍的不要;自考的不要;××大学的不要——说是这个大学在京找工作的毕业生多如牛毛,多得令人生疑……总之是一些充满“歧视性”的规定。杂志社笔试有一个硬性规定:知识基础和编审题达不到60分的,不予面试。编辑部负责招聘的老董告诉我:依照以往招聘的经验,凡是知识基础和编审做得差的应聘者,千万不能试用,让他们当编辑肯定要出事。 
  我就听过一次杂志社总编在工作会上的讲话,他说现在的大学生越来越不像读书人,缺乏基本的阅读热情。不读书不看报只上网的人能当好编辑吗?杂志社订了这么多报纸刊物,油墨清香地拿进来,再油墨清香地拿出去,没有人有兴趣去翻一翻,这么下去怎么行?让编辑部主管一定要敲打好那些年轻编辑——特别是新编辑!想凭着一点儿机灵劲儿就干好编辑记者?想什么呢? 
  总编发火是有原因的:一个××大学新闻专业毕业的女孩子,模样看上去老成持重,平时表现得虚心好问。大家对她印象都不错,所以破例让她临时顶夜班编辑,看看清样。在一篇有关台湾局势的评论稿子上,这女孩子在“连战”、“宋楚瑜”名字下打了重重的红色问号,批注“建议在有关人名下面加上注释”;又在“个中三昧谁能解”旁火气十足地重重批注“这种拗口的句子以后不要再出现”…… 
  值夜班的副总见到这篇被改得满天花的稿子,一开始脑门一凛:怎么?!都快发稿了,还有那么多问题?再仔细一看标注的那些话,那感觉用现在的流行语来说,整个就是“我晕”,那女孩子早已下班回家了。 
  这副总亲自“救火”,连忙张罗着把那篇改坏的稿子又给改回来。第二天,副总把那女孩叫到办公室一阵猛训,问她:“你不知道的人名,就能断定读者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把布什、布莱尔也加上注释?你又凭什么断定‘个中三昧’是酸文假醋?” 
  那女孩不服气,说 “我们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副总一句话把她顶了回去:“这不是角度问题!这有个客观标准的!”女孩又说:“这可能怪我过于谨慎了,其实这些人名我都知道……”副总当时就拍了桌子:“你还在找托辞?什么‘过于谨慎’?就是你的知识准备不足!你可以不做事,但是请你不要帮倒忙!” 
  “帮倒忙”一说出口,女孩子大概觉得副总侮辱了她,哭着跑了……这事被捅到社务会上,所有的人面面相觑,半晌总编才说了一句:可怕! 
  还有一个从空军地勤退役的前中校,据说曾发表了数百篇新闻通讯,后在某著名大学新闻系读研,也到社里应聘。这位仁兄面试时是一问三不知,连“挑战者号”和“哥伦比亚号”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空军人士不知航天飞机,晕),只是口口声声说“我这人只知埋头写,那些事……平时没怎么关注”当时一名主编没和他客气:“不对吧?你说只知道笔耕,你的试卷上连目前中央领导集体何许人也都答不上来,难道你不觉得新闻专业的在读研究生不了解这些是不可原谅的吗?”   
  北大病了,天知否   
  在和新闻出版界的几位同行说起这些事,他们说什么也不相信,断定我们碰到的这些人拿的肯定是假文凭!我们自然清楚那并不是假文凭。要不是我亲自参加批阅那批学生的应聘考卷,我也不会相信这就是我面对的现实: 
  中文系学生不知米兰·昆德拉和加西亚·马尔克斯何许人也;外语系学生把I exist while I’m thinking翻译成“我思考,同时我存在”;历史系学生对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懵然不知……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我还找过那位北大历史系学生问了问究竟,想听一听理由。我希望他说出对这一类知识填空题的批评性意见,哪怕是能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你们知道一个黄仁宇,不错;你们的读书趣味很有意思。可你们知道我的优势在哪吗?我的优势是……”或者是:“惭愧,《万历十五年》我没读过;可是我能告诉你万历年间大约有哪些人物很出名,有张居正、戚继光、李贽等,我只是不愿意蒙……” 
  那是个清瘦的戴深度眼镜的男孩子,转动着眼睛,边说边搔着后脑勺:“我知道我考得不好——按理说题也并不难,可能……可能是我准备得不太充分吧?”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难道你认为这一类题还要需要专门准备复习吗?” 
  可能他也意识到自己的说辞有些不妥,又说:“其实……有好些填空内容,平时也听说过了的……可不知怎么回事,笔试的时候就记不得了……” 
  我问他:“你们同学也没有议论?老师也没说过?《万历十五年》这本书从来没听说过吗?” 
  男孩眼睛避开了我的目光,很坦诚地说:“学业忙,不大看课外书……”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但你们总能根据学到的知识回答出万历年间有哪些著名人物吧?既然你知道这套题不是偏题、怪题,你大概不会不知道出题的用意,以你北大历史系专业的功底,随便写几个人名应该不成问题吧?” 
  男孩子低下头,点一点,又摇一摇,说:“明朝我不是很熟,我是专攻日本历史的……” 
  这时老董凑上来打断了他的话:“你是一个本科生,奢谈什么‘专攻’?!你说明朝你不熟,那你说说哪朝你又熟了?戚继光、张居正这些人不是中学历史就应该学过的吗?”我连忙劝住了老董,那男孩挺不高兴地走了。 
  可能是我们做得过分了一点,人家落聘了,还把人家叫住一顿数落。被老董这么一抢白搅了局,我也没机会再问出什么。晚上我和他们聚在一起喝酒,席间有人谈起单位招聘“内部掌握”的“几要几不要”。有人笑言:这“×个不要”可不能传出去,当心“厕所里丢炸弹——激起公愤(粪)”。要是被有关人士知道了,模仿《河南人惹谁了》炮制出一篇《大学生惹谁了》,那咱杂志社的名声可要蒙受负面影响。又有人说,咱们杂志可是标榜“人文精神”的,可在招聘方面的条条框框,也忒不太讲“人文精神”了。 
  不知怎么搞的,一提起“人文精神”这个词我就郁闷。“人文精神”如今已经是一个用得滥俗得不能再滥俗的词了。上世纪80年代呼唤“人文精神”主要是针对象牙塔外的蛮荒现象而言,侵蚀心灵的丑恶之源主要存在于社会上——那个年代报道的个体户天价酒席打擂台比富的丑闻,就是其中一个突出的象征。可是,今天我们再提“人文精神”,哼!如今的高等院校还是“人文精神”的天然象征吗?我对此存有很深的疑问。 
  北大一“怪杰”曾写过一个比喻:有人怕臭,所以把臭袜子扔在床底下;其实怕臭的人不知道,不是袜子臭,而是他的脚臭。虽说这位“怪杰”的莫名走红可以用王朔的“一蟹不如一蟹”来评价,但这个比方是有些道理的。高等学府为什么令人看不懂,“污染源”到底在哪里?我觉得咱们都好好想一想,我们的思路是否可以换一换,不要一味抱怨大学生,不要总是谴责他们如何如何百无一用,而应该多想想次品是怎样产生的。我们看到太多的“人才”,已经没有了读书人的气味——这是时代的进步,还是悲哀? 
  什么叫“人文精神”?我觉得让一个读书人更像个读书人才是构建当代“人文精神”的当务之急。 
  “读书人要像读书人”怎么理解?几千年前亚里士多德说了这么一句话:人最值得选择的生活,就是免于为生计劳碌的闲暇中自由地进行纯理性的沉思,沉思事物的本质及其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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