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

第36章


那一幕一幕,本是由眼前向过去闪回,可是不知为什么,闪着闪着,突然的,就又回到老婆被人占了的现实中。那情形,就好像往事生在了高处,而现实在低处,就好像那往事是高山上的流水,流着流着,总要流到现实的泥潭、深井,使鞠广大怎么努力,都觉得陷在了泥泞之中,黑暗之中。 
  事实证明,郭长义确实在鞠广大的生活里掘了一眼深井。二十年前,刚结婚的那个夏天,在野地里放牛薅草,薅着薅着困乏得受不住,跳进一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 (2)   
  眼枯井睡了起来。结果,牛吃了村长刘大头家的庄稼,遭到刘大头老婆吕光荣一顿辱骂:躲,叫你躲他三辈四辈也躲不出地垄,想偷懒你没那个命,有本事供个儿子在外给老娘看看!鞠广大从那眼枯井爬出,发誓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儿子上学,让儿子长大在外。后来,他也确实那么做了,他拼尽家底儿供儿子上学,用了近二十年的时光,在一个女人用语言掘出的深井里攀爬,虽然最终也没能真正爬出——那不争气的儿子竟然和他一样当了民工,可毕竟,那眼井只掘在心里边。心里的疼,只有自己知道,外人看不见。而现在,郭长义不但在他心里边掘了深井,还把井掘进了他的祖坟里,他不但让整个歇马山庄人都知道了他的疼,还以高出地面的一堆泥土,永远突出着鞠家的耻辱。这哪里是什么深井,简直就是无底黑洞万丈深渊。 
  恨,是一点一点在鞠广大心底里复苏的。晌午时分,当恨充斥了鞠广大整个身心,他慢慢地从深渊里爬了起来,趔趔趄趄走出堂屋,推开风门。鞠广大走出家门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奔老婆坟地,用铁锹将它平掉;也不是去郭长义家,揭了他的锅,烧了他的房,不是。他只是愣愣地站在院子里东张西望。日光烈烈地泼洒下来,使鞠广大一时间睁不开眼睛。听到风门响动,看到鞠广大从门口走出来,寂静了一上午的院子突然地喧闹起来,猪立即离开猪窝,走到圈门口,喀啦喀啦啃着石头,鸡们扑棱棱从地面飞到草垛上,脖子一伸一伸,咯咯叫着,而一直蹲着的鸭子们则呱呱呱从院门口站起,你追我赶晃到鞠广大跟前,用嘴争相嘬着他的裤角。躺在炕上和走出家门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躺在炕上想眼前的日子,不管想多远,都是一个从天棚开出去的黑洞;当站起来,走出屋门,日子便统统有了立体的、流动的、近在眼前的模样。原本,一种恨意支撑着鞠广大从炕上爬起来走到院子时,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可是,当明晃晃的日光、乱糟糟的院子、为了引起主人注意嘈叫着的畜禽们一同向他包围过来,不经意间,鞠广大就跨越了他跟现实的距离,日子的内容自然而然就摆在了他的面前。鞠广大先是到厦子里舀了秕糊和谷糠,用混水搅拌起来倒进猪圈,随后,又到厦子找到装苞米的袋子,抓一瓢苞米粒撒到院子里,当猪鸡鸭欢快地离他而去,他又在院子里找到两只水桶,揭开装有混汤菜的锅盖。 
  一股说不上酸还是臭的浓浓的气味扑面而来,驱走了锅边的一群苍蝇。鞠广大迎上这气味,使劲嗅了嗅,又用锅台上的勺子舀进嘴里尝尝,见并无太重异味,便一勺一勺舀进水桶。 
  鞠家院子里的动静,住在前街上的人家都听到了。鞠家院子里有一锅混汤菜,过了正午再不送出,完全有可能臭掉。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歇马山庄无人不知鞠广大老婆和郭长义的事,他们静静地倾听鞠家院子里的动静,其实是在关心鞠广大对这件事的反应。昨天,鞠广大当着大家的面请出郭长义,还和郭长义一唱一和,村里上了岁数的老人,背后都对鞠广大竖大拇指,夸他是爷们儿,了不起。可是心里谁都明白,鞠广大再了不起,再是个爷们儿,埋了人回到家里独守空房,也有受不了的时候。鞠广大受不了了,又无处发泄,会动什么样的念头,真是不好预料。其实这个上午,最关心鞠广大的,是东院举胜子媳妇,她一上午就在院子里转悠,晾在线丝上的衣裳一会儿从东边码到西边,一会儿从西边码到东边,耳朵和目光一直杵在西院。举胜子媳妇是村里有名的热心肠,但她的心肠一热就容易过了头。去年夏天,村西王二嫂家鸭子丢了,问她看没看见,她抬脚就带王二嫂来到王三嫂家,一口咬定她亲眼看见王二嫂的鸭子进了王三嫂的家门,结果挨了王三嫂好一顿骂。 
  任何事情都有个度,心热大了最容易烫伤的是自己。昨天,把柳金香身子不干净的事告诉鞠广大,本是为了减轻鞠广大死了老婆的痛苦。可是说出那件事的结果,使她再也没有了安宁,一整夜加一上午,她的心都仿佛扎在了绷紧的皮筋上,一抖一抖的。她盼着西院有什么动静,又怕西院有什么动静。盼,是盼有动静来证实鞠广大还是鞠广大,并没出什么三长两短,怕,是怕有动静来告诉她,鞠广大火了或是疯了,动刀动斧去找郭长义。有好几个时辰,她都想绕过西院,到鞠家看看,最终不知怎么又打消了念头。 
  举胜子媳妇害怕的事情没有发生,鞠广大做了他该做的,不该做的什么也没有做,或者说,他做了他不该做的,该做的什么都没有做。这令举胜子媳妇十分感动,尤其当看到鞠广大挑着一担混汤菜走出院门,她的身子忽地一热,瞬间,一股热热的气流就涌上了她的脸和眼。 
  在这场葬礼中,举胜子媳妇付出最多,人家将儿子盖房的檩子都献了出来,这是一份很重的人情,实质上只给一点点混汤菜远远不够。混汤菜仅仅是种表示,一个开头,可是,鞠广大走过草垛头,并没拐进举胜子媳妇家,而是继续向东走去。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 (3)   
  在这场葬礼中,三黄叔才是付出最多的人家。他虽然没有奉献檩子,可是三黄叔两天三夜没合眼,他付出了心血。没有三黄叔两天三夜的指引,他鞠广大就是长了三头六臂,也得堆成一摊泥。如果说举胜子媳妇付出的是物质,那么三黄叔付出的就是精神,精神的东西没有面积也没有体积,说它有多大就有多大,是多少物质都换不来的。物质换不来,也还是要有物质的表示,混汤菜仅仅是一个礼节,跟在这礼节后边,是二十块钱。可是,鞠广大走到三黄叔家门口,不但没有拐进去的意思,且连头都没有转一下。 
  鞠广大迈着碎步,继续向街东走去。因为有两只水桶一前一后,日光从头上照下来,地上便滚动着三个球。鞠广大踢着它们,带着它们,没一会儿,就拐过前街,走上了东山岗的小道。 
  实际上,走出屋门和走出院子的感觉是很不一样的,就像躺在炕上和走出家门的感觉不一样一样。走出屋门,你只觉得触及了日子的真实面目,让你为猪鸡鸭、为人情行动起来;走出院子、走到大街,鞠广大发现,他已经无法为真实的日子真实地去做,自己再次成为一个演员,因为他感到他的行动牵动了全村人的目光。这目光他看不到,却能感觉到,他感觉到,躺在炕上时看到的那个黑洞便在一刹间变成了无数的黑洞,变成了全村人的目光。这令鞠广大猝不及防。也正是这突如其来的感觉,使他两只踢着三个球的脚更有力量,使他没有拐进举胜子家,也没有拐进三黄叔家,而是直奔东山岗的郭长义家。 
  二给鞠广大老婆送完葬回来,郭长义踏踏实实睡了一夜。他已经两夜三天没合眼了,虽然他没有像三黄叔那样前去守灵,但他心里的折腾比任何守灵人都更厉害。得知柳金香死了的消息,是在那一天的黄昏时分。当时,他正在西沟里的山上割草,为了向他传递消息,举胜子媳妇?过两条河,爬过两道岗,不惜跋山涉水。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村里人不知道他和柳金香的事,正是怕人知道,他才断然了结了跟她的关系。可举胜子媳妇目光、语气,都在通知他,她清楚地知道,她不但自己知道,还让全村人都知道了:二哥,俺到处找你,金香她,她死了……郭长义呆呆地站在山野里,脸由紫变白,由白变黄,后来一点点变成了黄裱纸色。他没有立即跟举胜子媳妇返回,他只是木头一样看着举胜子媳妇的背影,任摇动在秋风中的红叶芭在他的视线里将她切成一片一片。 
  其实,在回家的路上,被一片片在视线里切掉的,不是举胜子媳妇,而是郭长义自己。当他清楚知道金香死了,又清楚知道他和金香的事全村人都知道了,他真的有种四肢分家五官移位的感觉。在脸面这件事上,歇马山庄没有谁会比郭长义更在乎了。他的在乎当然缘于他父亲的在乎,他父亲的在乎当然缘于他爷爷的在乎。他的奶奶在他的爷爷三十岁时得了痨病死了,扔下他的爷爷郭巨礼和四儿两女。在郭巨礼四十岁那年,村上来了一个要饭的女人,长得慈眉善眼,年龄又与他相仿,村里就有好心人主动为他们撮合。可那女人当下就泪水涟涟,看她那样子,还以为她嫌郭家孩子多,细一问,才知道她家里有一对病病歪歪的公婆,有一个不省人事的男人,还有三个孩子。提亲人彻底泄了气,可是郭巨礼知情后反而下了决心,要将女人连同女人的男人公婆孩子一同娶进家。郭巨礼的态度,使村里人以为他想女人想疯了。结婚这天,郭巨礼亲自赶着马车从宋家堡拉回一个队伍。可是娶了女人,拜了天地,郭巨礼把他们安置到西间的两个屋子,就从没沾过娶回来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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