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

第37章


为了养十几口人的家,郭巨礼人到中年学了木匠手艺。十几年过去,瘫男人死后,郭巨礼和那女人圆房时都已白发苍苍。可是他们的名声也就在这时像他们的白发,在他们的头上生了根;不但生了根,还闪闪发光;不但闪闪发光,还照耀了下一代:看人家,那才叫德行!郭长义父亲小时常听的一句话就是:做人要学老郭家人,正经!人其实最怕夸奖,夸奖是一堵墙,人一被夸奖了,就被堵到一个固定的方向里去了。郭长义父亲郭明生,一小跟父亲学艺,干一手漂亮的木匠活。十几岁时,他在院子里做箱打柜,村里姑娘成群结队围在墙头。可无论怎么围,他就是不往墙头看一眼,致使到了该找对象的年龄,姑娘们像挨了石子似的扑棱棱飞到别 人家。夸奖还是一针吗啡,听多了能上瘾。郭明生错过了村里一帮好姑娘,直到二十八岁才不得不娶回外村一个左眼有点残疾的女子。这门亲事郭明生打心眼里不满意,却因为兄弟太多,想早早给父亲了份心事。他不满意,也不想为村人的夸奖装着满意,他很少正眼去看女人一眼。但郭长义却用另外的方式讨回了村人的夸奖,延续了父辈的声威,那方式便是,免费给村人干木匠活。干木匠活和是不是正经,说起来毫无关系,但因为免费,家家户户都请,什么样好看的女人都能碰上,郭明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 (4)   
  生便有机会表现正经了,或者说,郭明生正不正经村里人便一目了然了。郭长义小时常听的一句话是:老郭家的男人,个顶个正经,那郭木匠——村人叫郭明生郭木匠,都被女人拽到炕上了,就是不瞅一眼。这样的传说,说来并不可靠,因为拽了郭明生的女人,不可能自己说,可她不说别人又怎么可能知道?但是郭长义是坚信不疑的,因为他的父亲临去世前,把他叫到身边,用胜利者的口吻,跟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长义,爹一辈子没正眼看过你妈一眼,爹不也过来了,爹过来啦!父亲的话有多长的意味,他当时并不知道,只知道父亲是在安慰他,因为那时他结婚不到一年,他的老婆就露出了母老虎一样骇人的牙齿,动辄就寻机骂人。但父亲的话里传达着一个确凿的信息他还是知道的,那便是,他的父亲确实是正经的。因为一直记着父亲那句话,郭长义也从不对老婆之外的女人多看一眼。那一年,鞠广大因儿子没考上大学,心情不好,为了安慰他,郭长义提两瓶酒去了他家,鞠广大女人桌上桌下软声软语地伺候,他的心不知道怎么一下就被旋了起来。从此,他再也不敢去鞠家了?熏是这时?熏他才真正明白父亲临去前那句话的另一部分涵义。也明白了父亲何以会露出那胜利者的微笑…… 
  郭长义绕过前街走上岗梁时,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像要一口一口吃掉自己。实际上他是吃不掉的,他不但吃不掉,还格外长出了好几只耳朵,格外长出了好几只眼睛。那天,自从进了家门他再也没有出去,屯街上的任何一点动静,在他听来都是村里人在骂他,窗外任何物体的影子,在他看来,都是鞠广大在向他走来。其实他不怕骂,也不怕打,他最怕的,是一声不罢一声的号哭,那号哭粗一声细一声,在天地间漫无边际的传播,使他心里的恐惧也漫无边际。骂和打,只要是对着一个人来,朝一个方向来,总是小面积的,是实实在在的,而实实在在的疼,总比漫无边际的恐惧要好受得多。他也明知道,只要走出家门,走进号哭的人群,恐惧就会变成实实在在的疼。可偏偏他没有勇气,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一直控制着他,使他刚走出院子又不得不缩回去。两天两夜,他进进出出都有些熬不下去了,心彻底散了花,飞散在空中,就像号哭那样飞散在漫无边际的空中,他无论做饭还是喂猪,都失魂落魄。后来,他寄希望于躺在炕上善于骂人的老婆。他的老婆骂人向来无须太多的理由,从开春到现在,他已经被骂过好多次了。一只鸡飞到窗台,拉了一窗台鸡屎,她便会从鸡打开缺口,把郭长义捎进去骂个狗血淋头,什么看你脖子一抻一抻的小样,还以为是只下蛋的鸡,弄归起尽拉稀屎,有什么本事?一只臭虫爬上炕,她一笤帚把它揉到炕席缝里,就从臭虫下口,把郭家的祖宗三代一遭翻出来。什么爬阴沟的玩意儿,你以为你那名声是什么好名声,也就是一只臭老鳖子,呸!可是还怪了,柳金香死后那几天,他的老婆不但不骂,反而和他细声细语,“长义,出殡了吗?”“长义,火化了吗?”仿佛那死了的人把她拽到阴阳两界的边缘,让她不得不回头重新打量被她骂了二十多年的男人,这让郭长义更加受不了,因为如此一来,他那张见不得人的脸更无法躲藏了。 
  后来,鞠家父子终于破门而入,把他从狼狈中救了出来。鞠广大的儿子鞠福生揪住他的脖领,直把他揪到偏厦,实际上是他把鞠福生推到偏厦,他怕惊动了躺在炕上的老婆。他被鞠福生摁在秕糊囤里打了一顿,他没有还手。他确实感到疼了,肩膀被拳头击中,钝钝地疼。可是,这疼并不比他想像的好受,原因很简单,他希望打他的是鞠广大而不是他的儿子,他郭长义被一个晚辈的打了,怎么说也是对祖宗的污辱。当然,是他首先污辱了鞠家的祖宗,鞠家人才要来侮辱他郭家的祖宗,可不管怎么说,还是太让他意外了。最让郭长义意外的是,做儿子的打了他,做父亲的却不打他,做父亲的不但不打他,还向他暗示,他只要去参加葬礼,就不会相信他与自己老婆之间的事。那一瞬,他觉得鞠广大不光要侮辱他的祖宗,还要把他的祖宗挑在鞠家的灵幡上,让全村人都骂他吐他用唾沫淹他。 
  当然,情况在走出家门之后发生了变化。走出家门的一瞬,他的精神居然抖擞起来。他从鞠广大的话语中突然捕捉了这样的信息,不管别人信不信,只要他参加葬礼,鞠广大就相信他和他老婆之间没事。这对他太重要了,只要鞠广大不信,谁信都白搭,只要鞠广大不信,他就有重新做人的机会。这念头是怎样鼓舞了郭长义啊!当他迎着鞠家灵幡从山岗走下来,他的脚步是轻松的,他的腰板是挺直的,他觉得那扑上面来的秋风像春风一样柔软;尤其当走进鞠家院子,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看到鞠广大射过来老朋友一样和蔼的目光,他几乎都要热泪盈眶了。无论用什么样的语言,都无法表达他对鞠广大的感激之情,在他心里,他都想给他跪下了。起初,郭长义还清醒地知道,他的在村人面前站直的机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 (5)   
  会,是鞠广大给的;还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演戏。可是一点点的,当与三黄叔一前一后指挥着送葬的队伍,以帮忙人的身份第一个为金香棺材培土,当晚宴上与鞠家父子碰杯,听到他们说出感激的话,他完全地进入了角色。他的角色是鞠广大在歇马山庄最要好的朋友,他之所以晚两天来鞠家帮忙,是因为他在外面干木匠活知道得晚。生死真是太难测了,半月前金香家栽银杏树,他还帮她挑水浇地,谁想到这么快就走了。郭长义一遍遍这么说着,说得沉重又伤感,说得自己都相信了自己。可是,一夜过后,当他从多日来从没有过的沉实的睡梦中醒来,事情完全变成另外一个样子,那原以为已经结束的一切,又以新的样式开始了。他郭家的祖宗不在高举的灵幡里,也不在漫天的哭声里,而在窗外凉爽的秋风里,在山庄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屋子里,在正待收割的庄稼地里。鞠广大压根儿就没相信他和他老婆之间没事的鬼话,他只是在演戏,他演戏为的不是郭家的脸面,而是鞠家的脸面,自己的脸面……惊恐在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户时,又回来了,惊恐居然和阳光一样静悄悄地透过玻璃,惊恐不但能够透进玻璃,还能透进人的骨缝、内心。郭长义一早醒来,当一点点忆起昨天以及一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一切,身子不由得一阵发紧。 
  同是惊恐,今天和昨天显然不同。昨天的惊恐,在空间上是无边的,但在时间上是有边的。当时觉得只要送了葬埋了人,只要与鞠广大面对了面,一切都好办了。而现在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它不但在空间上无边,在时间上也是无边的。因为他的事是钻进心里的东西,不是靠什么仪式就能解决的。 
  一整上午,郭长义只干着一样活——磨刀。他把厦子里的所有镰刀都找了出来,一把一把地磨,一遍一遍地磨,本来已经磨快了,却因为磨得时间太长,又哑了。磨刀也和做别的事一样,要适度。但郭长义就是要无度,磨了哑哑了磨,因为只有磨,慌乱的心才能踏实下来,只有慌乱的心跟刀片一起在磨石上错动,他才觉得好受。 
  十点多钟,他终于磨累了,磨不动了,他停了下来,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朝院外望去。这时节郭长义的目光是散的,是漫无目的的,也是无所谓的。事情都有极限,惊恐也有极限,惊恐大了,也就无所谓惊恐,也就没有惊恐了,就像疼大了会使人麻木一样,郭长义不再磨刀,目光跟定的是一只蜻蜓,那蜻蜓在墙头的一棵小草上站着,他一抬头,吓飞了它,于是他追随蜻蜓朝院外看去。可是看着看着,另一只比蜻蜓大一千倍的物体飞进了他的视线,他自然不是蜻蜓,他是人,是挑着担子的鞠广大。 
  认出是鞠广大,郭长义着实吓了一跳。一夜不见,他实在瘦得不成样子,眼窝鼻窝深深陷下去,脸皮和晒干的菜叶一样贴在颧骨上,骷髅似的,当然最吓人的并不是他的瘦,而是洋溢在瘦削的表皮上温和的表情,那温和里有着一种隐隐的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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