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

第41章


那正是女人们听完郭长义的分析,痛快地接受银杏树苗,一棵棵往山上栽的时节。这时节刘大头变得相当疯狂,一来,郭长义管了他的闲事,二来,郭长义笼络了人心,削弱了他在歇马山庄的地位。他明目张胆在山上叫嚣:郭老弟,你说这银杏树苗弯的好还是直的好?要我看,还得看这树根有没有力量,有力量,弯的也能变成直的,没有力量,直的也能变成弯的。开始,郭长义没弄明白刘大头的意思,以为是故意寻开心,到了第二天,发现有三四个外村人一股脑儿涌进鞠家地里替柳金香栽树,柳金香却没出现,他知道这只老猫想干什么了——他要用他朋友的女人做试验品了,因为她是村上大家公认的好女人。权力的力量确实不可低估,权力不但使柳金香不用出力,就能把银杏树栽直,权力还真的使柳金香提起刘大头满脸带笑。当天晚上,从不串门的郭长义来到柳金香家,郭长义开门见山:弟妹,你不该让刘大头帮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号人。柳金香笑了,笑得温柔而灿烂,她一边笑,一边指着炕上一摞布,嘴一努说,他是和俺换义务工,俺帮村上做工作服!今年他不知怎么改肠子了,对俺好!好就好,俺也不想得罪他。郭长义是了解金香的温顺和温和的,正是这份温和温顺让他一直躲避了好多年。可是此时,他因为陷入了与刘大头的较量,柳金香的温和在他眼里便不再是温和,而是刘大头用来向他验证力量的危险品了。郭长义看着低眉顺眼的柳金香,眼睛一瞬间就迷蒙了,被热锅的热气熏了一样。他不但眼睛迷蒙了,心窝的什么地方还狠狠地疼了一下,从鞠家院子出来,郭长义头重脚轻。第二天,当看到刘大头把外村来的义务工再次送到金香地里,当看到刘大头在地上站了一会儿,径直回到屯街进了柳金香的家,他的心已不是疼,而是被烧灼烧焦的感觉了。 
  那是怎样的一天啊,郭长义根本没有心情栽树,那些树无须动手,就已经一棵棵栽到了他的心里边。那些树的根须在他的心里头爬,让他毛躁得恍如热锅上的蚂蚁,他地里地外地转,山上山下地转,街东街西地转。然而,不管转出多远,他的目光,都一直没有离开鞠家门口。有好几回,走到她家门口,他都想闯进去揪出刘大头,把他的大头摁到地上砸个稀巴烂。可是,他终是没有进去。 
  中午时分,刘大头自动出来了。刘大头出来,背着手,耸着肩,迈着四方步,脸上的表情要多得意有多得意。刘大头出来,却并不奔自己的家,而在发现郭长义之后迅速扭头,径直迎上来。刘大头的步子依然很稳,如同以往在街上转悠时一样,拿足了当官的架子。刘大头一步步挨近了郭长义,眼却一程程从郭长义脸上挪开,挪到半空。与郭长义错身的时候,刘大头说话了,他说,郭老弟,到时候,你就知道谁是直的了。 
  刘大头的话在郭长义听来不像是话,而是吐唾沫。然而,就是这句话,使郭长义一激之下,将一棵祸难的树栽到鞠家,也栽到了郭家。 
  为了逃避祸难的阴影,急匆匆从院子里走出,比庄户人提前一周走进田野的郭长义,一点不曾想到,正是田野,正是等待在田野上那些古老的农活,让他又一次走进阴影之中。不过,同在阴影中,在家里和在野地里,内心的感受是不同的。在家里,他感受的是惊恐不安,是不知道到底还会发生什么;走在田野,那惊恐和不安却不在了,它们让位给了悔和恨。事实证明,这感受的不同,跟地方的置换毫无关系,而完全是时间的因素。在家时,正是事情刚刚发生,就像爆炸刚刚发生,除了耳聋、紧张、惊恐不安不会有其他什么;而现在,他已经远离了爆炸现场,弥漫的硝烟已经散去,他拥有了回忆往事的能力,拥有了回忆事故发生的起因和经过的能力。而一旦拥有这样的能力,惊恐和不安自然要让位给悔和恨了。 
  郭长义悔,并不是悔不该和刘大头这号人较真,而是悔自己胆小,当时没把刘大头从鞠家拖出来打个残废。要是那样,一切都是另外一种样子。郭长义恨,恨的不是自己,而是刘大头,不叫他把一个好端端的女人给毁了,他郭长义再不是人,也不至于走到最后那一步。 
  被悔和恨交替折腾着的郭长义,在东山岗的苞米地里舞弄一上午,才放倒十几垄。他不但有气无力,手脚软绵绵地不听使唤,且常常把一棵苞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 (12)   
  米看成两棵,看成无数棵,每一次握上去,都有落空的感觉,虚幻的感觉。悔和恨自然不比惊恐不安那样惊心动魄,可正因为它不是那样惊心动魄,才具有了绵长的、隐隐的、不动声色的却是摧枯拉朽的力量。因为它会让人看到一个物体一旦打碎,便像打碎花瓶一样无法收拾的遗憾;它让人看到一种东西一旦失去,便像一只心爱之物掉进海里,永远无法找回的可怕。如此一来,在这秋风送爽、庄稼叶子哗啦啦直响的秋天里,郭长义的脸越来越像干枯的树叶了。脸难看,又是在山上,不是躲在家里,郭长义的样子就被许多人看在眼上。街上和田里的议论就一天天多起来:郭长义才垮了,都没个人样了;也该着,谁叫他干缺德事儿。一向善于将别人缺点一刀刀割下来的郭长义的大嫂,听到这些话,一言不发,最后助威似的,也拿起镰刀上山,来到东山岗郭长义家的苞米地。 
  五那天晚上,从刘大头家回来,鞠广大接连串了三黄叔家,王二木匠家,被自己推扯过的举胜子媳妇家,还在第二天,走动了歇马山庄大部分有老人的人家。鞠广大串门时不管说多少话,最后,都不忘说一句话,金香和郭长义的事俺都知道了。他那急不可待将这样一个消息报告给大家的样子,好像他从中得到了什么好处。 
  忿恨着,确实比空落着要好,忿恨着,不但能使鞠广大脚踏实地,还能使鞠广大把根须伸进歇马山庄每家每户。鞠广大把那样一个消息报告给大家,一个最最真实的局面是,村里人络绎不绝到鞠广大家来看他了。这确实是对鞠广大的奖赏,因为如此一来,鞠广大再也不感到飘浮和空落了,再也没有一棵树拔离地面的感觉了。其实村里人早就想来看鞠广大了,这中年亡妻的不幸在山庄人看来是最大的不幸,家里没有女人就如同房子没有屋顶,饭锅没有锅底,漏洞百出;家里没有女人就如同在冰窖里睡觉,心里再热,身子都是凉的。给出了漏洞的人添砖送瓦,给没有热气儿的人送温暖,本是山庄人的本分,可是,鞠广大的老婆在临死之前被他的朋友占了,这样的漏洞外人不易补,这样的漏洞往往越补越大。因为你无法知道鞠广大知道不知道,无法知道如何去面对他的知道或不知道。现在不同了,现在鞠广大自己说了出来,鞠广大不但知道,他在说出那样的话时,好像早已不把那件事当回事,好像那漏洞恰是他得见天日的又一个开始。 
  事实证明,这确实是鞠广大的又一个开始。在主观上,它是可想而知的局面,鞠广大就是要把你在乎的事端到桌面,也就像把窗户纸捅破,让屋里屋外的空气流通起来。而在客观上,它又是一个不可预知的局面,因为你不知道接踵而至的还将会是什么。在人们络绎不绝踏进鞠家门槛的日子里,一个话题,仿佛一块淤进泥里的石头,不知不觉的,就浮出了鞠广大生活的水面。它最初被举胜子媳妇挂在嘴上,根本不是一句什么话,而是长时间的迟疑和闪烁不定的目光,是一脸的扑朔迷离。在鞠广大挨门串户走过之后,第一个来到鞠家的是举胜子媳妇,那是八月初九这天的午后,举胜子媳妇给鞠广大送了一筐鸡蛋。举胜子媳妇自动把鸡蛋拣到鞠家炕上,没有马上离开,迟疑着做出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其实他们之间的话,在鞠广大到她家串门时都已经说完了。那一天,举胜子媳妇说,俺也是知道,不该把那件事告诉你,耳不听心不烦,可都因为当时心疼你,怕你火化了金香心里难过。鞠广大说,不是的,你说得不对,你应该告诉俺,你不告诉谁告诉,俺应该感谢你才是,那天…… 
  ……那天俺小心眼儿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他们之间,说开了这些话,就不该还有什么话了,可是举胜子媳妇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支支吾吾的样子,不但让鞠广大感到她有话,且有很重要的话。但是,最终,她还是没有说出来。举胜子媳妇走后,三黄叔来了,三黄叔是八月十一这天下午来的。仿佛和举胜子媳妇串通好了,进了鞠家门,三黄叔拖来一条小板凳,独自坐下来,点燃一支烟,吧嗒吧嗒只管抽,不说话。他们之间的话,早在鞠广大上三黄叔家串门的时候,该说的也已经说得差不多了。三黄叔说,人这辈子,要说容易也容易,三个饱一个倒;要说不容易还真不容易,什么土鳖事儿都能摊上;但是不管什么事儿,只要想开了,也还是容易,也还是三个饱一个倒。鞠广大说,我鞠广大又倔又犟又要强,可是命不好再犟也没用,要是那命和你犟上了,想不开也得想开。三黄叔在歇马山庄掌管红白喜事四十多年,反反复复迎过新人送过死人,人生的事看得透,一句话就说到了内核。而说话也和吃樱桃一样,嚼到内核,也就没什么滋味了。可是三黄叔坐在小板凳上,雷打不动的样子,好像他在樱桃核里找到了滋味。然而,三黄叔到底是三黄叔,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最后,他还是把那樱桃核里的滋味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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