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

第42章


三黄叔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 (13)   
  说,家里没女人不行,等烧了七七,办一个吧。三黄叔只说到这节,并不多说,再点一支烟,抽一会儿就抬屁股走了。三黄叔走后,郭长义的大嫂来了。郭长义的大嫂是在八月十三这天晚上来的,这个女人在鞠广大上她家串门时,用她的三寸不烂之舌,把她如何骂郭长义的话向鞠广大做了详尽的复述,什么朋友妻不可欺,欺了朋友妻,天打五雷劈,什么丢尽了郭家祖宗的脸,郭长义是郭家的孽根。她进门来,也做出一副有重要话要讲的样子,但她没停上一分钟,就开门见山:广大,你是命中注定一生得结两次婚,你得认命!?穴见插图210页?雪认了,就不把它当成什么坏事,收了山,嫂子帮你介绍一个,小河沿村文昌家大闺女,男人去年出了车祸,有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人家比你小七八岁。 
  总能够逢凶化吉左右逢源,这是厉害又讲理的女人的又一个特点,早一天帮鞠广大续上女人,也就早一天把郭长义从祸难中解脱出来。这女人看上去是为了鞠广大,心底里,还是为了郭长义,这其实是一举两得一箭双雕的好事。然而,不管郭长义的大嫂为了谁,随着三个人并非相约、却确实形成了递进关系的对鞠广大由浅入深的引导,最先感到解放的还是鞠广大。当那样一个话题真的犹如石头从淤泥中凸现出来,渐渐有棱有角有形有状,鞠广大感到的,已经远远不是什么话题,而是一个有年龄、有住址、有出身还有身世的一个具体的女人了。 
  再婚,在城里工地上,听到老婆死了那个消息的当时,曾经有过一闪念,那是不可抗拒的现实。可是从城里回来,给老婆送葬,得知了祸难之中的另一些祸难,他彻底地被忿恨和屈辱湮没了。事实上,即使不被湮没,那时的出现和现在的出现,也还是不一个样的。同是一个念头,在那时出现,不但不会解放鞠广大,反而更加重他的忿恨和屈辱,好端端的两个人,凭什么要再婚!现在不同了,这个念头现在出现,不但解放了鞠广大,且让他真正经历一棵拔离地面的树再次扎进泥土的感受。因为现在,有一个女人,在鞠广大的生活中已经无所不在了。 
  所谓时间是个好东西,说的正是这样一种情景,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包括对同一事物的感受。当秋风在野地里穿行,时光一点点爬行到仲秋的日子里,鞠广大竟一点点忘记了忿恨,忘记了伤害,忘记了祸难,能够自然而然走到老婆坟地,给老婆烧七了。都二十一天了,鞠广大还是第一次给老婆烧七,看到坟地上褪旧的花圈,一段往事竟像花圈上飞动的蜻蜓一样飞在了空中了。其实那个女人是个什么样子,鞠广大并没见过,其实那个女人在他能够走出屯街去给老婆烧七时,已经不是郭长义大嫂说起的小河沿村文昌的闺女了,她一点点变成了一个虚妄的所在。她可以是任何一个女人,又都可以不是。在鞠广大能够走出屯街面对老婆坟地的日子里,那个女人是谁似乎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有了一份焕然一新的心情,他看天天是蓝的,看地地是新的,他看被秋风吹枯的苞米茸子竟像燃烧的火焰一样。 
  真正将一个女人在生活里具体起来,还是八月十五过后,跟村里人一同进入秋收季节的事。这时节,鞠广大拿着镰刀和箩筐,每天一早吃一口早饭,喂完鸡鸭,就穿过屯街穿过山野沟谷,来到自家地里。这时节,那个具体起来的女人其实已经不是郭长义大嫂曾经提到的女人,而是刘大头的小姨子,外号黑牡丹的女人了。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转变,这个转变刚发生时,不像是转变,而更像被戏耍,被玩弄。那是八月十七早上,鞠广大顶着箩筐,正准备下地掰苞米,拐到西沟小树林的时候,遇到了刘大头的老婆吕光荣。她穿着一身菊花黄紧身小褂,站在鞠广大对面冲他笑。一般官太太都很胖,用膨胀的身体膨胀着自己的光荣和骄傲。吕光荣却很瘦,五十多岁了还杨柳细腰,可是恰恰因为她的瘦,她的杨柳细腰,无与伦比地张扬了她的光荣和骄傲,可谓把它们浓缩在了骨头里。二十年来,除了鞠广大春节上他家拜年,她不得不与他搭腔,平素很少跟鞠广大说话。这个早上,永远有着高高在上的光荣的刘大头老婆,在小树林里出现时,脸上的光荣却像早上日光下的晨露,不知道怎么就蒸腾了,脱落了。她冲着走过来的鞠广大,远远地就眉开眼笑,那样子就像走过来的是乡干部。这令鞠广大很意外也很不自在。然而更意外的事情还在后边,这个女人笑微微地把鞠广大叫住,略迟疑之后,说:广大,俺怎么觉得,咱们能成为亲戚。不自在一瞬间让位给被戏耍的警觉。鞠广大后退一步,目光在吕光荣身上游移起来。这女人继续说,真的,咱们是亲戚,俺妹黑牡丹刚离,你俩挺合适的,赶明你在家等着,俺领她来,你俩见见面。这次,鞠广大没有退步,目光也不游移,而是泊在了吕光荣的脸上,被戏耍的警觉退去了,让位给惊讶之后的木讷,他只有木讷地看着吕光荣。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 (14)   
  这个叫着黑牡丹的女人名叫吕光照,是吕光荣的三妹,刘大头的三小姨子,歇马山庄上河口杨广武媳妇,因为长得漂亮皮肤黑,被山庄人叫成黑牡丹。那些年吕家四姐妹是歇马山庄的四朵金花,谁能娶上那是谁家坟地里冒了青烟。谁也没看见杨广武家坟地冒没冒青烟,但杨广武脑子里动辄就能冒出怪念头倒是真的,别人种蒜他栽姜,别人栽姜他种狗宝,当别人也学他种起狗宝,他居然把地扔了,到镇子上开了录像厅,靠着山庄人少有的活泛脑瓜吸引了黑牡丹。谁知结婚不到三年,竟得了精神病。谁也说不清他得病的具体原因,反正一犯病,满街满山撵着打老婆,常常把黑牡丹打成红牡丹,打成早春三月荒野上的老姑花,披头散发。 
  这样一个女人被介绍出来,鞠广大愣怔一下之后,很快就抛到脑后,因为鞠广大知道自家的坟地冒不出青烟,知道自己的脑袋瓜子长不出稀奇古怪的念头。可是,那个秋后的早上,在鞠广大砍了两垄苞米之后,他发现,有一种物体,如砍倒了庄稼的地垄一样袒露在地表之上。那物体袒露出来,没有体积,不是实物,却比有体积的实物还有力量。它起初只是两个点,后来,它连成了一条线,再后来,就变成了一条线线相连的网了。在那个秋后的早上,当刘大头的女人吕光荣将她的妹妹介绍出来,鞠广大首先看到的不是她的妹妹,而是这个女人跟刘大头的关系,而是这门亲事一旦成功,鞠广大跟刘大头的关系,而是这样一种关系缔结之后美好的前景。 
  这太让鞠广大始料不及了,太让他不敢相信了。多少年来,不管他年头岁尾拜多少次刘大头,他的骨子里,都是恨他的,瞧不起他的,把他看成小人的;他拜他,只不过是做做样子,利用而已。可是,那个上午,当一张网从地腹深处冉冉升起,他竟然觉得自己一点点悬了起来,飘了起来,就连手里的镰刀也跟着飞了起来。几天以前,他悬过,飘过,可是那悬和飘是头重脚轻的。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飘有根有茎,扎扎实实,是一树的叶子在迎风招展。 
  一种关系的连接,如何彻底地颠覆了鞠广大啊!第二天吃罢午饭,当刘大头,刘大头老婆吕光荣,三黄叔一同带着黑牡丹从屯街上走来,鞠广大已经一身汗湿两眼泪光了。刘大头还是刘大头,走起路来慢慢腾腾,手背在身后,眼瞄在远处,板儿板儿地横晃,那样子既像这世界全装在他的胸脯里,又像这世界全不在他的胸脯里,他装着的是另外一个世界,很牛气也很霸气。可是此时此刻,刘大头的霸气不但没让鞠广大反感,反倒让他也腰板挺直目光开阔了,因为他已经在努力把目光伸向那个世界了。刘大头老婆还是刘大头老婆,苗条的腰身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眼睛看上去是瞄在了远处,可细一看是瞄着自己,那样子仿佛这世界就她自己。这正是歇马山庄人们讲她骂她的致命之处,你给男人戴了绿帽子,还拿自己当宝贝,还山山水水地显摆自己。可是,当刘大头老婆一扭一扭转进鞠家院子,鞠广大竟觉得有一种异样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气息不在她的奇妙腰身上,也不在她的目光里,而是在她的脚步里,那脚步只是一点点缩短了她与鞠家的距离,只是把一个曾经傲慢的她送到了鞠家院子,然而可不能小瞧这缩短,它使鞠广大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 
  人就是这么奇怪,一种关系的连接,会使反感的不再反感,排斥的变成亲切。事实上,在一支庞大的相亲队伍从屯街转到鞠家时,一种关系还是飘在风中的线丝,根本没有实质性的连接,他还需要三黄叔这个媒人耐心而细致的工作。 
  黑牡丹确实很黑,连脖子和颈窝都是黑的,她不像鞠广大记忆中那么漂亮,也不像被杨广武全街撵着打时那么狼狈,她眼角布满了树皮皱一样的纹路,眼神有些发呆,看上去比她的姐姐要老十岁。为了这一切,三黄叔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作用,讲到她年轻时的聪明,她四姐妹的名气,讲到她那一嫡系亲属的能耐,好像这一切能为黑牡丹减去十岁。当然,三黄叔之所以能成为媒人,是他知道好话得两面说,一个没有能耐的人,怎配得上有能耐的亲戚?三黄叔说,说起来,广大也是一个讲体面的人,就从他给金香办的丧事就看出来了,全村没有一家没请到,这一点大气,在歇马山庄,也不是谁都能办到的。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