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

第43章


三黄叔的话很有艺术性,知道什么样的话能像钩子一样将两方心中的火苗挑起来。然而在鞠广大看来,三黄叔的话再艺术,也都是废话,因为他已经无须别人再挑了,他心里的火苗已经一蹿一蹿的了,他不但已将风中的线丝握在手中,他还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热辣辣的亲切,感受到了一份实实在在的亲情。 
  对鞠广大而言,没有什么比亲情更重要了。自从老婆死后回到歇马山庄,他就没有感到丁点亲情的温暖。埋了老婆的第二天早上,他的儿子扑在他的身上大哭了一场,儿子的眼泪流在他的脖子里是热的,可是心里却感到透骨的悲凉。多年来,除了老婆和儿子,他没有任何亲人。他的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 (15)   
  父母早已过世,只有一个姐姐嫁在黑龙江。现在不同了,他有了亲人,他们既不是老婆也不是儿子,而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他们原本是由一个女人连接的,是因一个女人的连接而由不相干变为相干的。可是,他们一旦连接了,似乎又与女人无关,而只是一个强大的气体,一个由很多人连成的气体,它们从头到脚包围过来。鞠广大在那天下午,身子总是一热一热的,心口也总是一热一热的。尤其当他张罗着给刘大头点烟,刘大头脑袋谦和地一晃,自己叭一声点着火,那一星点燃的火苗简直就烘热了他的整个身心。 
  六正当鞠广大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精神一天比一天抖擞起来的时候,郭长义越来越瘦,精神越来越委顿了。这在外人看来,有点像那句老歌里唱的,我们一天天好起来,敌人一天天烂下去。谁也说不清老歌里唱的,是说好人好起来,坏人烂下去,是一个互不相干的现象,还是说因为有了好人的好,才导致了坏人的烂。对鞠广大和郭长义来说,却是一个人的好导致了另一个人的不好。这不是说好衬托了坏,也不是说郭长义不希望鞠广大好,事实恰恰相反,从最开始,郭长义就希望鞠广大早日从祸难中走出,只有他走出,才有他郭长义的走出。然而,未来永远是不可预知的,当鞠广大真的以报复作为支撑,一点点从祸难中走出,郭长义反而一程程回到了祸难发生的最初时光。那情形就像吊在滑轮两端的水桶,一个上去了,另一个必得下去。而郭长义的下,又不是下到现实深处,比如像送混汤菜那样的现实,而是下到记忆的深处往事的深处,走上一条逆时光而行的道路。现实和记忆的最大差别在于,现实再坏,可以触摸,往事却不可以,往事因为不能触摸,便空有悔和恨了。不过,这都不是关键之处,当郭长义陷入悔恨当中,被悔和恨交替折磨着的时候,他身处的现实不但没有缓解他的悔和恨,且反过来为他的悔和恨推波助澜,顺水推舟。 
  那个呈现在郭长义身边的现实,当然是鞠广大而不是别人。事实上不管时光走出多远,鞠广大在他的心中都不会走远,不管他多么不想成为他的仇敌,他都已经成了鞠广大的仇敌。而仇敌之间最大的特点是谁也别想忘了谁,只要一方有风吹草动,另一方立马就草木皆兵。那是八月十三这一天的下半晌,郭长义嫁到南唐屯的女儿回来了。他的女儿嫁了海边一个养船的渔民,逢年过节,总要回家送海货。一段时间以来,郭长义既盼女儿回来,又怕女儿回来,盼回来,是想知道女儿并不知道他的丑闻,因为他的女儿性格很倔,一旦知道,会赌气永远不回来;怕她回来,是怕她原本不知道,而回来后从村人嘴里知道了。显然,他的女儿并不知道,她进家来和她的妈妈叽里呱啦讲一通潮汛的事就匆忙走了,这让郭长义有些意外。南唐屯离歇马山庄并不太远,也就两村之隔。这使一直心情低落的郭长义有了一瞬间的好转,是那种本以为自己臭不可闻,却意外地发现没有那么严重的好转。人的可怜就在于,一旦发现自己还没有那么臭,就会突然之间生出幻觉,会觉得自己不但不臭,其实很香。郭长义就是在这样一种幻觉支配下,把一编织袋扁口鱼分给了本家亲属的。郭长义在女儿走后那个黄昏,端着一个盆,在弟媳与嫂子家串动时,脸被霞光映得一闪一闪,眉梢呈出一段时间以来少有的活泛,绝对是那种真正活过来的、没有一丝阴影的男人的样子。可是,当他依距离的远近,最后一个来到大嫂家的时候,脸上的光和眉梢的活泛如稍纵即逝的晚霞,一下子就退掉了。 
  他的嫂子刚刚从鞠广大家提亲回来。他的嫂子显然是知道得太多了,而郭长义的样子又让她觉得不对劲。他的嫂子先是笑着把郭长义迎进来,之后,关上门,之后,在堂屋里长时间地看着他,看着他端在身前的鱼。好一会儿,他的嫂子说,把鱼送给鞠广大吧,去跟他说说小话儿,他……他的嫂子从来说话没这么费劲,她目光游动着,看上去很不想把后边的话说出来。但等了一会儿,她还是说了,她说:长义,俺还是跟你说了吧,鞠广大挨家臭你,说你和他老婆的事儿,这么下去,就毁了你。 
  仿佛一把石子打在脸上,郭长义脑瓜一震,一下子就懵了,刚才还得意洋洋的表情一下子僵在那里。他并不是还幻想歇马山庄有人不知道他的事,可是由鞠广大亲口去讲,性质就不同了。是的,鞠广大的名声,鞠广大老婆的名声以及他郭长义的名声,早就不存在了,早就被打得落花流水了。可是,鞠广大不能捡了石子自己打,他自己去讲,就等于自己打自己,等于自己揭了自己伤疤往里塞盐,鞠广大难道疯了吗? 
  鞠广大疯了!在郭长义离开他的嫂子家时,满脑子塞满了这样的念头。他没听大嫂的劝,拿鱼去给鞠广大下跪说小话儿。他没有那么做,并不是他长这么大没给任何人说过小话,不是,而是已经走远了的惊恐又回来了,使他除了浑身发抖,一无所能。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 (16)   
  鞠广大到底想干什么?惊恐又回到了郭长义的心中,然而这一次的惊恐和最初的惊恐明显不一样。最初的惊恐,看上去是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实是知道,那时他一心在家等鞠广大上门打他,至于鞠广大没打,那是另一回事。这一次的惊恐,看上去是知道不会发生什么,事实上是不知道,就像他根本想不到鞠广大会让他挨门挨户送混汤菜一样,他真的不知道他主动上门说那样的话究竟是为了什么,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那天晚上,从大嫂家回来,郭长义的心好像长在了后背上,什么事都做不圆满,炖鱼将鱼煳在锅里,喂猪把猪食盆掉进猪圈里。在所有不可预知的隐患中,最让郭长义害怕的,是老婆这个隐患。他的老婆不知道,是他至今能够生活下去的最后一道防线。当他惊恐得什么都做不好时,郭长义就只有盯住老婆这一个目标了。鱼煳了,他挑最好的盛给她,并剔去鱼刺;吃罢晚饭,他烧一盆热水,一边给老婆擦腿,一边陪老婆看电视,终于把老婆陪睡了,他才轻手轻脚来到外边,拿一捆稻草,坐到墙根的月光下搓绳子。夜晚再明亮,也还是夜晚,光色的朦胧有如雾一样朦胧,这使郭长义内心的惊恐也逐渐地朦胧起来。事实上,惊恐的逐渐消失,还是月夜的宁静带来的,在这样宁静的夜晚里,再慌张的人也会宁静下来。可是当郭长义搓着绳子,一点点宁静下来,恨和悔便雾一样弥漫开来了,那情形好像它们是那惊恐的另一部分。在那凉风习习的中秋节的前夜,因为受到现实事件的推动,悔和恨不但弥漫开来,且往深处走了一步。因为这时节,郭长义想到了以往的中秋,那时,在城里盖楼,每到八月十五前后,都想家想得不行,实在太想了,无法排遣,就拿十块钱买一瓶二锅头,独自躲到楼壳外面喝。那时曾不止一次想过,要是什么时候不再出民工,那该多好!年初老婆腿断了,注定了他出不了民工,虽然也为捞不到挣钱难过,可是终于有理由放松一年,心底里还是高兴的。谁知,这一放松可倒好,竟然把日子放松到这等地步,竟然胆战心惊过活度日……想到这一节,郭长义真的不能不悔得心肝肺都疼了。 
  如果没有刘大头那句话,他是断然不能走到最后的疯狂的。刘大头的那句话,是怎样刺激了他啊!“到时候,你就知道谁是直的。”他怎么能让刘大头等到时候?应该承认,即使因为这句话,他燃烧了一下午,夜里走进鞠家时,他也没有产生邪念,或者说,那邪念在白天时产生过,走到院子时又消失了,又变成以大伯哥的身份保护柳金香的单纯想法了。进到院子,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告诉柳金香,千万别上了刘大头的当,千万别让刘大头给她报废了。谁知,当他进了屋子,眼睛盯住金香,还不待发问,事态就指向了另一个方向。那另一个方向,诞生在柳金香的眼睛里,是羞怯,是躲闪,是不安,那样的信息一下子就把郭长义击中了。郭长义被那样的信息击中,就不再是郭长义,而是他的朋友鞠广大,是眼前这个女人的男人。郭长义的声音大得惊人,像闷雷,他怎么你了?他到底怎么你了?柳金香被镇住之后,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她一点点往墙角缩,边缩边说,长义哥,是他逼俺,是他!就是这时,那个可怕的念头冒出来了,那个可怕的念头鼓胀着郭长义,让他在看准那个方向,朝那个方向去时没有半点迟疑。他朝那个方向去,却没有动作,而是静静地看着柳金香,久久地看着柳金香,一边看着,嘴里一边重复着阴森森的话,他有力量是吗,他当官有力量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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