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季、那个秋天

第44章


红枣张大了嘴巴,却又无声无息。而罗绮在呻吟。罗绮的呻吟表明了红枣的正确性,呻吟是一种赞许,呻吟当然也就是一种激励。罗绮后来停止了呻吟,她企图说些什么,然而,没有一个完整的句子,没有一句符合语法,净是一些不相干的词,这些词如泣如诉,这些词困厄无比,“救救。”罗绮说,“救救我。儿,我的儿。” 
  红枣的爆发与罗绮的等待几乎是同步的。他们像海面上相遇的浪,汹涌,激荡,澎湃,卷动并且升腾。最后,他们的身体一同僵住了,一动不动,像一尊连体的雕塑。后来罗绮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叹得很长,超过了夜的宽度。罗绮叹完这口气,把她的头发全部覆盖在红枣的脸上,嘴唇贴在红枣的耳边,一边喘息一边说:“抱住我,抱紧我的身子,是这个身子教会你成了男人。” 
  红枣抱紧了她。红枣仔细地体验罗绮的体重与压力。它有一种覆盖之美。红枣喜极而泣。为了自己,这个女人做出了全部牺牲,奉献了全部的自己。红枣收紧了胳膊,想呼唤她,但干妈又叫不出口。红枣为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称谓而伤怀不已。 
  深夜零时了。时间“咔嚓”一下就从昨天跳到了今天。 
  罗绮和红枣并躺在床上,一起望着窗外,时光在流逝。夜真美。秋夜真是美丽,像贮满了欢愉的泪。罗绮说:“饿了没有?”红枣愣头愣脑地说:“饿。”红枣说完这话就翻起身来把罗绮拥了过来。罗绮知道他歇过来了,说:“我去给你做点吃的。”红枣说:“要做就做爱。”罗绮支起上身,捂住红枣的手,说:“不了,你会累坏的,明天,啊?”红枣说:“现在就是明天!”红枣说完这话便放倒了罗绮,罗绮尖叫一声,侧过脸,责怪说:“要死了,你真是要死了。”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十七章(4)   
  这一个回合来得山呼海啸。红枣在这一个回合中再也不是学生了,他晓通业务,无所不能。罗绮显得很被动。被动有时候是一种奇妙无比的感受,被动之中有一种被赋予的感觉、一种被灌贮的感觉,被动还有一种被强迫之后的柔弱感、娇好感。红枣越战越勇,他的痛苦叫声接近了通俗歌手的喊唱。 
  第二天早晨城市迎来了第一场秋雨。 
  第一场秋雨。 
  秋雨后的城市清凉而又爽朗,碧空如洗,天空的清澈程度夸张了它的纵深,那种虚妄的深度、那种虚妄的广度,因为抽象而接近于无限。这样的天空类似于红枣现在的心境,极度的空虚达到了极度的熨帖与爽静。 
  男人做爱后的清晨大都美好如斯。 
  红枣认定了所有的日子都是为昨夜做铺垫、做准备的,这样的初晚是人生的第一个总结。它预示了一种终结,它同样预示了一种开始。一个人拒绝过来又拒绝过去,这样的夜晚总是难以拒绝。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样的夜晚永远有始无终。生存是美好的,性是美好的。爱是一个黑洞,它难以拒绝。它不应该遭到拒绝。母爱可以逃逸,师恩可以回避,金童与玉女都可以拒绝,但“想女人”不可以。高潮可以抵消一切,喷涌的感受永远是一种胜境,它简单至极,像秋天雨后的天空,无所不包,却空无一物。 
  红枣到达公司已是临近中午,他一进排练大厅就遇上筱麦了。这个让他疼痛的小女人正站在麦克风的面前,她正在爬高音,高音使她的表情出现了些许痛楚,而双脚也踮起来了。红枣第一次就发现了筱麦小腿上的致命缺陷。红枣为发现这个缺陷而欣慰,而坦然。红枣走过去,站在她的身后,红枣自己都惊奇自己能有这样的镇定,几天前的心跳、热忱、春心荡漾和情窦初开都不复存在了。就几天的工夫,要死要活的感觉就这么淡然了。遗忘真是个好东西,和女人做爱真是个好东西,苦闷的单恋就这么了结了,恋爱的季节就这么过去了。罗绮说得真对,那不是恋爱,只是想女人了。这话说得多好!红枣此刻的平静如水足以说明这个问题。 
  筱麦同样是平静的。她排练了一个上午,没有一丝与人游戏的心情。她看见红枣的时候目光里头只有疲惫,没有挑逗和妩媚。他们的目光只是对视了一下就平静地移开了,当然,他们点了点头,还是礼貌地微笑了那么一下,然而,仅此而已。 
  蠢蠢欲动就这么轻易地打发了。如遗忘一样了无痕迹。有女人在床上垫底,什么样的故事都能够对付。 
  红枣暗自庆幸自己没有一头栽进去。红枣的确没恋爱,红枣完完全全地得到一个女人了。鱼已经入水,就不应该再像在岸上那样瞎折腾。 
  一个人打发自己的过去原来是如此的容易。 
  痛苦或许只是一种假设。痛苦是一个人在地上的身影,随路面的坎坷而凸凹,转过身去,身影只是旧时的脚印罢了,它荡漾如水,却绊不住自己的双腿。 
  罗绮点燃了红枣,同样,罗绮也点燃了自己。平庸的婚姻岁月给她积累了丰富的床上经验,而使用这种经验则预示了她的第二个春天。 
  罗绮让红枣躺在沙发上,命令他闭上眼睛。没有她的许可,红枣不许睁开。她在给他上妆。她用洁面乳、化妆水、粉底霜、粉饼、眉笔、睫毛膏、眼影、口红、唇线笔开始作画。画布是红枣的那张脸。这张画画了足足半个小时。画完了,红枣睁开了眼睛,但是他看不见自己。这是眼光与目光的局限。然而,他从罗绮的表情可以看得出,罗绮对她的作品很满意。罗绮把红枣仔仔细细打量过一遍,点了点头,说:“下次签合同我就用口红。” 
  但是红枣想知道罗绮把他弄成了什么模样。他看了看四周,客厅里的镜子全反过去了。显然,这个夜晚经过了一次精心策划。红枣有些不放心,笑着说,“我现在是什么样子?”罗绮用一个指头止住了红枣的问话,罗绮说:“嘘。”罗绮说,“我们现在只是身体,我们不做人。”罗绮打开了酒,打开了灯,罗绮打开了音响,罗绮还拿来了一瓶强生牌婴儿爽身粉。罗绮给红枣脱去衣物,沿着红枣的脖子把婴用强生牌爽身粉倒在了红枣的身上。红枣通身粉白,毛孔都闭上了,每一寸皮肤都像玻璃一样光滑。罗绮说:“你现在是玻璃。”红枣说:“你呢?”罗绮说:“我是光。” 
  罗绮拉开了腰间的裙带,灰黄色的丝质面料滑在了地上,像尚未液化的一堆精液。 
  罗绮说:“玻璃拒绝一切,除了光。” 
  红枣听不明白她的话,却有些慌。他雪白的身体让他有一种彻骨的恐惧,红枣说:“我有些害怕。” 
  罗绮把爽身粉递到红枣的手上,说,“也给我倒上。我陪你。让我变成另一张玻璃。” 
  红枣接过了爽身粉。红枣就是在接过爽身粉的时候手机铃响起来了。红枣打了一个激灵,手上的爽身粉差一点撒在地上。这一阵铃声决定了他不可能是玻璃,他必须是他自己。因为他只能是他自己。他们并没有离开这个星球,这个屋子的管管线线联系着这个世界。罗绮长嘘了一口气,接起电话,“喂”了一声之后就对红枣打了个手势。罗绮说:“我在办公室。” 
  红枣站在原地,他感到自己不是站在客厅里,而是伫立在秋季。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十七章(5)   
  罗绮在责怪对方,为什么不事先打个电话。罗绮说,你先洗个澡,我马上就回来。罗绮在挂电话之前回头看了一眼红枣,看得出他已经猜出了什么。罗绮说完“我就来”就挂断了手机。 
  “是他?”红枣说。 
  “是他。他回来了。” 
  “我需要光。”红枣说。 
  “现在是夜晚。” 
  “你回去干什么?”红枣说。 
  “和他性交。” 
  “你不许和他那样,他不是玻璃,他是水泥墙。” 
  罗绮从地上捡起裙子,径直往卧室里去。红枣跟到门口,大声说:“我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你可以照照镜子。” 
  红枣站在阳台上。看着宝马牌小轿车驶出了别墅区的大门。它行驶在坡面上,往城市的方向去。一阵夜风吹过来,他颤抖了一下,身上掉下来许多粉末。红枣在客厅里站了片刻,决定到卫生间里去。他提了酒瓶,打开灯,推开门,迎面就是卫生间的一块大方镜。镜子里站着一个人,一个女人,柳眉,吊角眼,面庞红润,唇若桃花。眉心的正中央还点上了一颗美人痣。这个浑身雪白的亮丽女人就那么站在镜子的中间,审视红枣。她像一具美丽的活女尸。 
  红枣的后背一阵麻,又掉下来一层粉末。他知道这种感受是自己的。恐惧在秋夜里无声地游荡。然而,红枣尽力忘掉自己,罗绮说得对,你不是人,你是玻璃。 
  化妆台上有一支玫瑰色的口红。红枣把它拿在手上,拧出来,口红勃起了,挺立在套子的外面。红枣用这支口红在玻璃镜面上开始书写,写了满满一个版面: 
  二奶 女生 娘们 骚货 
  情妇 尼姑 名媛 破烂 
  奶妈 弃妇 小妞 仙姑 
  丫头 圣母 巾帼 寡妇 
  窑姐 贞女 妻子 包妹 
  舅母 姨娘 长舌 令爱 
  老婆 妈吆 修女 贱人 
  蜜司 宫女 娥眉 女贼 
  舞女 妮子 破鞋 丫鬟 
  拙荆 堂客 糟糠 女流 
  镜面写满了,两个红枣等距地站立在这些汉字的正面与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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