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的来信,”玲子在信里说,“在这座安静得有些封闭的小镇上,收到你的来信,是我生活中的一大乐事,虽然对你来说也许无关紧要,但我却为之欣喜不已。因为它让我回忆起与你、与直子在阿美寮的美好时光,虽然已经物是人非,但往事仍然令人回味无穷。
“同学的这所音乐学校有五个班,我负责的班里有十六人,年龄大都在五至十岁之间,最大的一个十三岁。每天上午上课三个小时,下午练习。孩子们个个眼睛明亮,像天使一般,而且很听话,即使有几个淘气的,稍做工作便恢复秩序,毫不费劲。同学为我在附近找了一座房子,设施齐全,十分方便,总之,一切与我当初预想的种种困难大相径庭。”
我揉揉惺忪的眼睛,为自己倒上一杯热水,喝上一口,只觉一股暖流自喉间顺流而下,所经之处无不熨帖异常。我精神也为之一振,继续往下读。
“凭借我的音乐基础,教授这类课程自然得心应手,无需另外学习,因此生活颇为轻松自在,闲暇时间很多。我养了一条小狗,为它起名叫贝贝——为了纪念阿美寮时的那条狗。我喜欢这种动物,它天性豁朗、简单,而且对人忠诚,这一点与你养猫不同噢。每天早上起床后牵着贝贝绕房子跑两圈,下午黄昏便到镇上散步。贝贝很乖,寸步不离我左右,见人便很有礼貌地摇摇尾巴表示友好,它浑身的毛乌黑发亮,你见了一定会非常喜欢。
“相比在疗养院的生活,我倒觉得此处的生活更有助于我的心灵宁静。每当我坐在钢琴前,十几双眼睛集中在我身上,顿时心中无比踏实,就好像恍惚飘在半空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正惊恐间,一下子触到了坚实的大地,安全感一下子包围了自己。相比之下,在疗养院,虽然每天的生活亦不无异常之处,但由于与世隔绝,总担心一回到社会上,这种虚幻的正常会被吹得烟消云散,人继而崩溃。在这里则完全没有这种担心,因为我与外界的正常人有了正常的交往。我仿佛感到大脑中某种东西正像脱轨的火车一样,被一群人渐渐扭上了正轨。
“黄昏时走在旭川街上,也是我最为轻松的时刻之一。同学的音乐教室在当地颇有名气,镇上的人对我们几位教师都认识。因此,迎面走过的人都与我热情地打招呼,很多人我甚至都不认识,那种友好的空气,感觉真是好极了。有时我想,如果直子当时来这里,而不是去阿美寮,说不定很快恢原也未可知。
“其余时间,我便与同事聊天。我这位同学不但请了我,还请了音大同班的其余两位,因此相互之间有聊不完的话题。我们共同追忆美好的学生时代,讲述当时班内的趣人趣事,互相描述当时对彼此的印象。令我颇感惊异的是,他们对我的印象与我自己竟有那么大的差异。他们说,那时的我高傲、自信,有一种令人震慑的魄力。天哪,大学时代的我,不知有多自卑,整天为一些琐碎的小事郁郁寡欢,而在他们眼中竟然是这种样子。我也同他们提到了你和直子,当然,对在阿美寮的生活,更多的时间是我独自一人回忆,那段与你、与直子的美好生活,我要独自享受。
“在许多世人眼,这种过度沉湎于回忆的生活未免有些暮气沉沉,但于我,却是再恰当不过。虽说生活要向前看,但那是针对大部分人而言。自打手指出问题的那天起,我的生活便掉转了方向。我的生活要义,已不再是留学德国,在钢琴比赛上拿到第一名;如何平静地活着,像正常人一样喜怒哀乐,成了我的最大问题,做到这一点,便是我的胜利。这一点,我和直子,和阿美寮的那些朋友是相同的。如果别人说我现在的生活是在向后看,我倒认为,也许,从某种程度上说,我是在以向后看的方式向前看。
“旭川的天气很冷,前几天下了一场大雪,没膝盖那么深。课余时间,孩子们滚雪球、打雪仗,还堆了两个很大的雪人,立在教室门外,那样子滑稽极了。”
在信的末尾,玲子写道:“渡边君,有空的话,到旭川来玩,你一定会喜欢上这里的一切。”
我反反复复将玲子的信读了好几遍,又喝了一杯热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回味玲子的信,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才缓缓睡去。
中午时我醒了,洗漱完毕,到电话亭,按照玲子给的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甜美的女声,我说找石田先生,那边大声呼唤玲子老师,随即电话声筒传来玲子的声音。
“信收到了,我明天到旭川看你,可有时间?”
“有时间,随时欢迎,渡边君。”玲子在那边欣喜地说。
“那好,明天见。”
“明天见,渡边君,我到机场接你。”玲子说。
放下电话,我乘车到市区买了点即食品,以应付当天的晚餐。路过书店的时候,我想起永泽向我推荐的书,便准备买来读读。在海明威作品专柜,却怎么也找不到《乞力马扎罗的雪》,细翻后才知道,这是海明威的短篇,我便把收录短篇的那本书买下来。
到订票处订了一张飞往旭川的机票后,我打电话给打工的那家意大利餐馆,说自己有事,下周末请两天假,对方爽快地答应了。我随即把电话打到学校,也请了一星期的假。
放下电话,我想起绿子,把电话打过去,这次恰巧正是她接电话。“什么时候有时间?请你吃饭。”我说。
“现在很忙,没有时间。”这次绿子没有挂电话。
“好几天没见你,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
“哪里会失踪?姐姐结婚,我忙得焦头烂额。”
“代我恭喜她。”
“谢谢。”
“能见个面吗?你说时间。”
“现在不能。”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一年。”
“啊?”我惊呼,“一年,太长了吧?”
对方再无言语,“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吃罢简单的午饭,我便躺在床上读《乞力马扎罗的雪》。小说很短,不消两个小时便读完了。凭心而论,写得相当不错。永泽关于海明威的那番评论,我也完全认同。的确,海明威是个过于敏感的作家,而且,他总是对自己不依不饶,时时刻刻忘不了拷问自己的灵魂,终于坚持不住而选择了自杀。
我不由又想起了木月,对他的自杀,至今我都十分费解。那么温和的一个人,对人真诚,善解人意,从没见他对任何人发过脾气。而且,家庭富足而和睦,可他为何自杀了呢?直子和他在那边好吗?直子是否还受那些东西的困扰,黑夜、孤独、寂寞,在它们面前手足无措的时候,她还会哭吗?
还好,有木月在,可以好好安慰她。
我又想起直子的姐姐,她们姐妹俩在那边该见面了吧?
当海明威扣动扳机的过一刹那,是否有一丝的悔悟呢?
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寻求木月、直子等人自杀的原因。我苦苦思索,渐渐有些筋疲力尽,不觉沉沉睡去。梦中又见到了直子。第二天,按照玲子的嘱咐,我带了件棉衣,匆匆赶往机场。十一点三十分,在空中小姐优雅的提示声中,飞机平稳地升到高空。
耳机中播放着鲍伯·迪伦的音乐,我俯视窗外的朵朵白云,想到要暂时离开这里的一切,心中便涌起了一种异常安静的感觉。我仰在座位上,微闭双眼,渐渐沉浸到了鲍伯·迪伦的音乐之中。
醒来时已是下午一点钟,空中小姐微笑着走过来,告诉我错过了午餐时间。
“对不起,刚才看您睡得正香,所以没有打扰。”她笑靥如花地说。
我摆摆手说没关系,要了杯饮料。
“不吃点儿主食?”她轻柔地问。
我摇头:“请问,现在到哪里了?”
“我们正在扎幌上空,”空姐说,“著名的观光胜地,每年二月份,这里都会举行雪节,可以看到各种各样漂亮的雪雕,届时到此旅游,您一定会尽兴而归。”我笑笑表示感谢。她见我再无他事,便冲我莞尔一笑,随即轻盈地走开了。
我向下俯视,洁白的冰雪覆盖着整个大地,凭借点缀其间的绿色植被,可见其大致地势轮廓。地面上一座座丘陵延绵不断,地势雄浑粗犷,真有一种原始风情。人都说北海道一年只有两个季节——冬季和夏季,看来果真如此。
我努力回忆,第一次到旭川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夏天,木月死后十月间,高中考试刚刚结束,等待通知书的那段日子。
一想到那时的时光,一种类似青果滋味般新鲜的苦涩感便涌上心头。
我不禁又回想起了那些奇特的日日夜夜。那正是木月死后几年的日子,从那以后,在我眼中,每个人都潜伏着死,死与生在他们身上并存共生。就连那些生龙活虎的孩子,死照样依附在他们稚嫩的身体上。正是在这种苦苦思索的痛苦之中,我在一个傍晚,独自一人踏上了北上的列车。
记得当时是准备到国家的最北端,结果不知为什么,到了旭川就没有继续北上。当时旭川到处是树,我只是在街上转了几圈,找了家旅店,把自己憋在屋里,两天没有出门,然后就坐火车回来了。仿佛跑到千里之外,仅仅是为了在异地旅馆里睡一觉。
旭川也存在死,到处都存在着死亡。
想到这里,我蓦然发现了这样一个事实:两次来旭川,都是在一位朋友死后。上次是木月,如今是直子。这其中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旭川的冷的确非比寻常,走出飞机的舱口,一阵寒意立即包围了我的身体。虽然那位空中小姐在降落前一再提醒,我还是有点始料不及。
我没有让玲子来接我,让她忙自己的。到一个地方,先独自转转,这是我的一个习惯。我坐上公共汽车,向窗外望去,小镇上到处是各种各样的树,整个旭川简直像建在森林里。相比三年前,变化相当大,许多建筑拔地而起,与周围的参天大树竞高。与东京不同,漫步在旭川街头的人,无不显得悠然自在、安静、休闲,毫无东京街头那种行色匆匆的劲头。
按照玲子在信中的标示,我在一处斜坡前下了车。迎面是一所学校模样的建筑,大门左侧挂着一幅匾额,上写“蓓蕾音乐学校”。想必就是这里了。
门卫是一个看起来非常和蔼的老头,听我说明来意,便拨桌子上的电话。我站在小屋外,听不见他说什么。他放下电话后,冲我一笑,招呼我进屋。
“石田先生正在讲课,还有十几分钟,请稍等片刻。”
我点点头,坐下后环视这间小屋。屋内设施极为简陋,但炉火烧得很旺,让人觉得非常温暖。
老头起身为我倒上一杯热水,打量我一番,“请问从哪里来?”
“东京。”我想起玲子在东京时对房东说谎避嫌,便又补充了一句,“来看姨妈。”
“好远的路程,”他不由地感叹一声,继而又和蔼地笑笑,“你这位姨妈真是个好人,待人真诚,而且教学认真,常常把后进学生带到家单独辅导,我们这里没有不夸她的。”
“是啊,”我附和说,“姨妈对谁都特别好。”
“只是一件,”他叹气皱眉说,“一个人独身,没有亲人,怪孤单的。”
正说着,玲子敲门进来,与老头打了个招呼,我便起身告辞。
“石田先生,不再坐会儿了?”老头起身追到门外。
“您老忙着。”玲子朝他扮了个鬼脸。
“这老头一见到人,就会叨叨个没完。”玲子说,“渡边君,路途愉快吗?”
“不错,”我说,“不过,有时候,我倒愿意听老人们聊天,不失为一种乐趣。”
“那当然,那老头可有趣了,像中国的熊猫一样憨笨可爱。”
玲子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看起来比以前胖了一点儿。仍显瘦削的脸庞,加上利落的短发,夹着香烟的纤长手指,使她周身洋溢着一种爽洁、干练的气质。
“你这个样子,让我想起了少年时代的一位少妇。”我如实对玲子说。
“少年时代的少妇?”玲子说,“渡边君,讲详细些?”
“非常漂亮,是一位战死军官的遗孀,丈夫死时,她才十八岁。”
“是吗?”玲子满面生辉,打了个响指,“我们长得像?”
“倒不是很像,”我斟酌着词句,“只是刚才看见你第一眼时,突然想起了她。就有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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