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么说,我已经很高兴了。”玲子笑道,“渡边君,你夸人的本领非比一般,就凭这,准保能骗倒一大群女孩。”
“我不过实话实说罢了,不知为什么,常常给人这种误解。”“啧啧,再加上这一句,夸技更是了得。“玲子指着我说。
玲子住处离学校很近,走进屋里,感觉温暖如春。一条狗“呼”地扑过来,围着玲子的裤腿,摇着尾巴转个不停。看见我,却“汪汪”直叫。玲子冲它大喊一声:“贝贝,对客人要有礼貌。”那狗便“哼哼”几声,退到墙角去了,只是远远望着我们。一身黄色长鬃,像头小狮子似的,的确非常可爱。
我环视周围,屋内设施极为简单,墙上挂着一把吉他,墙角处有一架钢琴。饰物颜色全是冷色调,显得素雅、清新。
“现在还弹吉他?”我问。
“当然,一天不弹心里就发慌。”玲子说,“学生到我这里来学钢琴,累的时候,我就给他们弹一段,只当放松一下,也算有个听众。”
“你这么善于自娱自乐,一个人也活得充实自在。”我说,“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在阿美寮那种地方呆了八年。”
“在那里等直子和你呀。”玲子翘起嘴角开玩笑,稍即又说,“宿命吧,这种东西谁也说不清楚。”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哎,对了,渡边君,和那位叫绿子的女孩怎么样了?”
我喝了杯热水,将几个月前与绿子的事情前前后后讲了一遍。并向她讲述了自己目前的苦恼。
“本来以为,与绿子交往了这么长时间,况且直子的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我们在一起应该不会有什么障碍。谁知,那天晚上,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发现,事情远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
“就是说,无法轻松地忘记过去?”
“也不完全是单纯地忘记过去。”我在脑海中斟酌着恰当的词句,却发现如何也不能成功。最后一次辞别直子,回东京见到绿子,我感觉心里已被她装得满满的;可直子去世以后,我却明显地感觉到心中的某处空白,绿子永远填不满。这团迷雾状的东西,在头脑中久久无法散开,诉诸任何语言,都觉得苍白无力。而且,那天晚上和绿子在一起,我竟然梦见直子,让我非常沮丧。
“渡边君,这种感觉,我很能理解。”玲子点燃一支烟,“很多事情,并不是非此即彼,的确很伤脑筋。问题是,我们能否真实地面对自己。”
我点点头。
“渡边君,”玲子将手放在我的膝盖上,“对你的生活,我无法给予你满意的解答。许多问题,终究是自己解决。还记得直子给你写的信吗?‘你一定要活得幸福,把我那份也要活出来’,记着,还有我,石田玲子那份。”
我张开口想说话,却发现喉咙被什么梗住一样难受。
“好了,渡边君,”玲子起身望望窗外,“今晚吃什么?”
“还是火锅吧。”
“太好了,我也是这个打算。”玲子拍手说,“渡边君,先陪我去买菜!”
“这里的人似乎都认识你,那么多人打招呼。”买菜回来的路上,我问玲子,“人缘不错嘛。”
“那当然,这里的好多人都认识我,因为他们的孩子是我的学生嘛。”玲子自豪地说,“别看是小镇,人们都非常热爱艺术。”
“我喜欢这样的小镇,平和、安静、气氛友好,好像鲍伯·迪伦的歌声里的某个地方。”我看着近处被冰雪覆盖的山坡说。
这的确是个迷人的地方,街上穿着厚重棉衣的人们,老远大声地打着招呼。远处,几个浑身是雪的孩子,相互打闹着滑雪,贝贝绒球似的滚过去凑热闹,被他们一顿雪球暴打,狼狈地跑回来;一位带着口罩,只露出长睫毛大眼睛的姑娘害怕摔倒,只好推着自行车缓缓而行;几个年轻人围着一个堆得老高的雪人指指点点,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他们看见我,都露出好奇的表情,直盯着我看。
“哈,玲子老师,”他们中的一个说,“从哪儿收了一位大徒弟?”
“东京的外甥。”玲子也大声地回答,“特地来看我。”
他们便大声向我问好,我也报之以微笑。
“这里的人几乎全部互相认识,因此对陌生人很好奇,一眼就看出来。”玲子推开门,“不过,对外人都非常有礼。”
“我挺喜欢吃火锅,”玲子一边收拾煤气灶一边说,“特别是冬天,一伙人露天围坐在一起,吃得热火朝天,直到头上冒汗。跳动的火苗,升腾的热气,被辣得咧嘴的脸孔,这样喧闹火热的人生,才够有味。”
“我早就劝过你嘛,找个人重来一场,搞一次有声有色的恋爱。你却总是不听。”我笑着说。
“求你,渡边君,别开这种玩笑了。”玲子说,“一想到这些,我就心存恐惧。”
这时锅里的水沸腾了,红红的辣椒漂在水面不断翻腾,像升腾的火苗,热气腾腾地冒上来。贝贝嗅到香味赶来,不住地摇尾巴。玲子扔给它几块肉,它便叼着趴到一旁大嚼去了。
“渡边君,那位少妇,到底是怎么回事?”玲子一边开启啤酒,一边问我。
“少年时代注意过的一个人。”
“怎么注意上了这样一个人?”
“漂亮吧,当时觉得。”我说。
“哈,渡边君,多情的很嘛。”玲子笑着说,“你才几岁啊,当时?”
“大约十四岁左右吧。”我说,“许多事情都忘了,只有这件事,直到现在,脑海中依然清清楚楚。”
“可否讲讲?”玲子感兴趣地说。
“当然可以。”
“注意到她的时候,我正读初中。”我说,“这事说来话长,是通过一个社会不良青年认识的。”
“不良青年?”玲子睁大眼睛,“喂,渡边君,你看起来可不像那种胡作非为的坏学生啊,怎么和那种人混到了一起?”
“没有,迫不得已而已。”我解释道,接着往下说:
“那个年龄都血气方刚,校园里常有斗殴事件。因此小团伙应运而生,团伙内成员一致对外,一人受辱,大家出面。没有加入某一团伙的人,便容易受欺负。为了避免麻烦,我也加入了一伙。
“我那一伙的头头,是一个年龄和我们差不多的家伙。名叫藤井,性情顽劣,厌恶读书,父母管不了他,只得由他去。因为年龄稍微大一些,他便成了头头,一切行动都要听他指挥。藤井常常策划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周末时领着大家去干。什么到乡下偷苹果、偷鸡啦,晚上到公园里滋扰那些情侣啦,用石子砸坏街头路灯啦,吓唬走夜路的女孩子啦。几乎无恶不作,成了那一带的公害。
“每做完一件坏事,看着受惊的女孩第二天哭哭啼啼地上学,大人们气急败坏地重新安路灯,情侣们惊惶失措地落荒而逃,一伙人特别有成就感,就像欣赏自己的胜利果实。”
“我说渡边君,你也参加这类危害社会的活动?”玲子插了一句。
“哪里。”我说,“那时候,一到周末,我就读父亲为我订的《世界文学全集》。对藤井组织的这些事情,丝毫不感兴趣。跑腿的小喽啰来叫我出去,实在无法推托,我就敷衍一下,跟他们出去玩一会儿。”
“像你这么不听话的手下,藤井不会收拾你?”玲子问。
“那时候,几乎每一个人对这类事情都无比热衷,藤井不用担心没人跟着他,所以对我也并不太在意。”我吃了一口胡萝卜,继续讲下去。
“有一次,一个刚刚入伙的小喽啰来叫我出去玩。是一个五年级的孩子,为加入藤井的团伙特别兴奋,因此游说起我来格外卖力。说藤井只叫了几个重要人物去,这次的事情非同寻常,‘反正,去了准保不会让你后悔’。
“我最后实在是不胜其烦,加上父母亲闹矛盾,心里不大痛快,于是就当散散心,跟着他出去了。
“小喽啰三步并两步在前带路,来到一个菜市场。藤井早在那里坐着了,一伙人众星捧月般围在他周围。他正要训斥小喽啰为什么来这么晚,后面的手下扯了一下他的衣襟,‘嘘’了一声,一伙人都朝一个方向望去。
“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正迎着我们的视线走来。她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穿着一件粉红色的长裙,身材格外窈窕,微笑的脸犹如明媚的春光。欣长的双腿每一摆动,凝脂般的皮肤便惊鸿隐现。我也被她身上所散发出的迷人魅力吸引,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耳边只听见藤井他们的啧啧赞叹声。
“她根本没有注意我们这些小孩,顾自从我们面前走过,一种醉人的馨香飘过,让我无比神往。藤井他们马上绕道跑到前面某处,坐在那里装作路人等她。”
“她就是你说的那位军官的遗孀?”玲子打断我的叙述。
我点点头。
“对一个成年女人那么感兴趣?”玲子问。
“是啊,到现在我也奇怪。”我说,“那时学校有很多谈恋爱的人,周围几个漂亮女孩对我有意思,我没有任何兴趣。但看到那女人,却立即引起了我的注意。”
“别只顾讲故事了,”玲子指指沸腾的火锅说,“多吃点东西。”
贝贝吃饱喝足,早就偎在玲子身边睡着了,玲子轻轻地抚摸着它。看着这一人一狗相互依赖亲近的样子,我自己也感到十分温暖。心想要是直子在就好了。
“也许你有点儿早熟,喜欢成熟点儿的女人,要么就是有点儿恋母情结。”玲子笑着说,“渡边君,最早喜欢一个人是在什么时候?”
我想了想:“好像是在七岁的时候。”
“是个什么样的人?”玲子问。
“我们的数学老师,记得当时我特别喜欢她的牙,一看到便觉得特别亲近。所以她讲课我听得特别认真。”
“现在还喜欢?”玲子问。
“早就不喜欢了,”我说,“去年我还见过她一次,说句冒犯的话,我甚至觉得那种牙齿有些丑陋。”
“总会变的嘛,能理解。”玲子说。
“从那之后,我就开始注意她,从别人口中逐渐了解了她的过去。”我接着往下讲,“她丈夫叫和田,是一位军官,1945年在前线战死。她不是本地人,是和田在部队上认识的。当时父母对她的婚事极力反对,她誓死不屈,最后与父母断绝关系嫁到我们这里。第二年丈夫就死了,那时她才十八岁,却再没有改嫁,一个人在这里已经过了十七八年。她非常善于保养自己,看起来起码比实际年龄年轻五岁。
“她精通女红,加上政府对死亡者家属的补贴,足以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早上在附近广场上吃早餐,然后到菜市场买菜,下午五点钟准时出来,也是在那个地方买菜。关于她的情况,也就这么多。”
“不过,听你这口气,”玲子说,“以后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发生?”
“反正就是挺喜欢她的,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我说。
“就这样,从未和她有过接触?”玲子问。
“倒是接触过几次,也不值得一提。”
“我说,渡边君,怎么变得遮遮掩掩的?你可不是这样的人啊。”玲子说,“有什么不能说的吗?都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那好,”我说,“原原本本地倒出来,可别笑话。”
“当然不会。”
“摸清了她的起居规律后,那些日子我突然变得勤快起来,主动提出每天替妈妈买菜,其实是为了能在那里碰见她。但只是碰见她,我还不满足。于是就想与她说句话。
“有一次,我故意把衣服弄破,然后找她去补。那是我与她第一次说话。她在家里专门有一间屋子,接待来补或者做衣服的顾客。她的眼神至今让我难以忘怀,被她注视的时候,我仿佛感到她看见我心底全部的忧伤,并正在积极予以抚慰。她的手指细长,动作十分干练,做事的时候,嘴上还叼着一支香烟。那时候,很少有女人抽烟,可她的样子却那么自然。”
“是不是因为我们都吸烟,你看到我才想起她?”玲子问。
“不是烟的问题,”我说,“某种气质比较像,你俩。”接着往下讲:
“藤井从此以后,将精力全部放在偷看和田夫人上面。他们管这叫‘看花’,并且派那个五年级的小喽啰随时注意她的行迹。在私下里,他们常常在一起,用各种下流的话编排她。我虽然也偷看和田夫人,却从未有什么坏念头,她在我心中是最美好的象征。
“因此对藤井,我讨厌之极,与他们更加疏远了。我后来自己攒钱买了一架望远镜,常常一个人爬上她家附近的那座小山,偷偷窥视她在家里的行动。”讲到这里,我对玲子说,“你别见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更多看到她而已。”
玲子笑了笑,示意我继续讲下去。
“但她却从未注意过我,特别是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目不斜视,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令我无比忧伤。一个人偷偷给她写了很多信,却从未寄出去,不是撕了就是烧了。”
“可惜了,”玲子笑着说,“你写的信,我非常爱看,要是留下来就好了,恐怕很有趣吧?”
“也许吧,”我说,“可是当时觉得烧掉是最好的方式。”
“那时,我非常渴望自己的生活与她发生联系,渴望与她在一起。有一段时间,我总幻想这样一个场面:在某一个万众瞩目的时刻,她身陷困境,因为害怕危险,所有的人都不敢救她。正在这时,我出现了。英雄一样飞到她身边,将她解救于危难之中。她偎在我怀里,用感激依赖的眼神看着我。”
“英雄救美是每个男人的幻想,没想到你这么早。”这时候我们已经差不多将火锅里的东西吃完,玲子笑着说,“渡边君,收拾完残羹冷炙,继续听你的英雄史。”
我们将火锅收拾到一边,玲子说不用管,明天再刷。我提议两人聊点儿别的,“光听我一个人讲多没意思,今晚先聊点儿别的,这个故事明天接着讲。”玲子却不同意:“已经讲到最关键的地方了,索性一并讲完吧。”于是我接着往下讲。
“后来,类似的机会总算来了。小喽啰后来有一天叫我,神神秘秘的,说要做一件大事,而且还是与‘花’有关的。我本来不想去,但一听与和田夫人有关,马上就答应了。
“藤井家早已聚集了七八个人,乱七八糟地站满了客厅,所有人脸上莫名其妙地兴奋着。藤井坐在大沙发上,见人员已经差不多,便开始发言。在讲事情之前,藤井说这件事要绝对保密,任何人不能泄漏出去,如有违犯者,‘轻则暴打一顿,重则剁掉一根手指’。
“讲完这些之后,藤井便开始讲正文:‘我知道,你们都喜欢看和田的老婆,但有没有想看一看她裙子底下是什么吗?’说到最后,他拉长声音。
“‘想呀,太想了。’一伙人齐声说道,其实他们只是不想示弱而已,个个想要当坏孩子。
“‘有没有想摸一摸?’藤井继续问。
“他们‘哄’的一声笑了,个个‘嗷嗷’怪叫,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
“于是藤井讲了他蓄谋已久的计划:由那个最小的喽啰将和田夫人引到他家,其余人藏在家中,只等她一到,便一拥而上,将她捆起来。怎样藏身,怎样准备绳子等等,计划得清清楚楚。他们趁藤井父母今天不在家,准备下午动手。‘到时候让你们看个够,摸个够。’藤井说。
“我在一旁默然听着,大脑中一片空白。怎么办?我问自己。我可不想让和田夫人受这些家伙的陷害。我一边应付着他们布置的任务,一边想办法脱身,去向和田夫人告密。
“我寻了个机会,借口上街买东西,一个人溜了出来。一到街上,我就没命地向和田夫人家方向跑去:我要用最短的时间将此事告诉她,以免引起藤井他们的怀疑。
“我往前跑着,脑中闪现出和田夫人因获救而感激的表情,感到前途一片光明。不料刚跑了几步,就听见藤井在后面喊:‘渡边,你小子往哪里跑,想告密吗?’我回头一看,一伙人正从后面追过来。
“我一下子慌了,但已经顾不了许多。只有拼命向前跑。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藤井在后面威胁说:‘站住,否则以后狠狠教训你。’心里一慌,我摔了一跤,我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我跑啊跑啊,已经丧失了意识,耳边只有风声。也不知道摔了多少跤,最后已经精疲力尽,浑身是土,喉咙发干,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头脑中只有向前跑的念头和决不停止
的决心。
“这时和田夫人在眼前出现了,那样子好像要出去办什么事。我喉咙里发出了自己也听不清的喊声,脚下一软,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英雄救美可没那么容易。”玲子笑着递上一杯水,“不过,不管怎么说,和田夫人总算没有受到陷害。那后来呢?”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和田夫人正用药水擦拭我脸上的伤。‘你们这些孩子,玩闹起来真是不要命。’她一边皱着眉,一边为我端来一杯热水。看来,她是以为我们在闹着玩,还不知道藤井他们的阴谋。
“我说自己腿疼,她让我脱掉裤子,看看伤口。见我有些不好意思,她嗔怪说,‘有什么难为情的?我都可以做你妈妈了,’自顾脱下我的裤子,仔细检查着伤口。
“我满面通红地接受她的检查,她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发根下的耳朵白得透明,有一种让人安静下来的力量。当时我突然想,要是自己有一个这样的妈就好了。现在想来,那应该是一种母性。虽然和田夫人没有儿女,却是一位很有母性的人。
“她利落的双手为我的伤口涂药,像童年时享受母亲的抚慰。那种幸福的感觉飞上了天。我几次想将藤井他们的阴谋告诉她,自己又是如何因为救她而被追堵,让她以后小心,但踌躇了再三也没有开口,这件事便永远成了秘密。
“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我倒得益于那次事情,它让我有了与和田夫人接触的机会。因为这件事,从那以后,我常常去和田夫人家里去玩。”
“不过,藤井那边,以后可有你受的。”玲子说,“藤井他们没有找你的麻烦?”
“比起去和田夫人家玩,那算不了什么。”我说,“和田夫人家有很多书,她是一位爱读书的人。很多时候,我读她的书,她在一边做缝纫,那是我当时最为快乐的时光。”
“她现在怎么样,还好吗?”
“后来我就升高中,家搬到神户,与她仅有书信联系。然后升入大学,联系就更少了。算起来,她现在应有四十六七岁了。”经玲子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确实,自从升入高中,就没有回过西宫,有好几年没有见和田夫人了。
“年龄比我稍大一点,一些方面倒是有点儿相似。“玲子沉吟着说。
“她没事时经常一个人对着丈夫的相框自言自语,像是说给我听,又不像。”我说,“其实,她那时有很多是非,我当时不懂事,后来才知道的。毕竟,那么漂亮的女人,又是单身一人,最容易招惹口舌。就连我经常去她家,当时也有一些流言蜚语。但我从来没见她与别的男人有什么不正当的来往。无论事实怎样,她都是我心中最纯洁的象征。”
“能理解,”玲子掸掸烟灰,“你这种心情,我很明白。而且,心怀一分美好,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我冲她笑笑,表示感谢。起身走到窗前,俯视街道,夜幕早已降临,窗外的旭川笼罩在夜色之中。没有东京的霓虹灯,没有汽车的喇叭声,小镇正缓缓进入梦乡。东京永远没有这样的夜色。雪地在黑暗中泛着微光,那几个玩雪仗的孩子,一定是忘记了回家,几个黑影子仍然在雪地上来回地跑,叫喊声依稀入耳。
这里真安静。
“渡边君,做我的听众?”玲子起身摘下挂在墙上的吉他,“知音难找的滋味真不好受,这段时间我可是憋坏了。”
“我正准备洗耳恭听。”
“想听什么?”玲子抱着吉他,摆好姿势。
“鲍伯·迪伦,《答案在风中飘》。”
“没问题,”玲子迟疑一下,“不过,渡边君,今晚只能在沙发上睡了,招待不周。”
“能见到你,比什么都高兴,有什么周不周的!”
玲子望着我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低头拨动琴弦,开始演奏《答案在风中飘》。
第二天醒来,天已大亮。隔着窗帘的屋内,有一种透明的亮色。我沉浸在这种温暖的颜色之中,准备再小睡一会儿。耳边却听见玲子的声音:“起床啦,渡边君,今天带你去爬山。”窗帘“哗”的一声拉开了,明亮的阳光照进来,刺得人睁不开眼。
“睡得好不好?”玲子俯身问道。
“太好了,死心塌地一般,谢谢。”
“我去准备早餐,一会儿来吃。”玲子一笑,转身去了厨房。
洗漱完毕后,玲子早在餐桌等我了。早餐是煎鸡蛋、面条和绿豆粥。
“人笨手拙,做的早餐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已经很好了,谢谢。”
吃完早餐,我想起玲子说今天爬雪山,问她:“今天不用上课了?”
“请了两天假,你难得来一趟。”
“害得你请假,老板又要克扣工资了,不好意思。”我说。
“没什么,同学嘛,不会的。”玲子冲我一笑,“再说,对我而言,钱多钱少,又有什么关系?渡边君,今天穿暖些,爬雪山,冷着哩。”
正说着,外面有“砰砰”的敲门声。玲子和我对望一眼,冲我摆摆手,起身打开门。两个大约七八岁、头上冒着白汽、穿得绒球般的女孩跳进屋子,携带着一身寒气。
“石田老师,今天为什么不教我们上课了?”
玲子俯身擦去她们脸上的水:“老师今天来了一位重要的客人,要陪他,等几天再去教
你们。”
“我们也帮您陪客人玩,好不好?石田老师。”两个女孩仰起天使般的面孔,充满期待地望着玲子。
“好,你们帮石田老师陪客人玩。”我俯下身摸摸她们冻得冰凉的脸蛋,转身对玲子说,“我喜欢孩子,反正爬山也是玩,不如在家里和孩子们在一起玩。”
“说实话,我又何尝不愿意同她们在一起。”玲子对我点头表示同意,对两个女孩说,“好,你们就在老师家玩,不过,父母知道你们在这里吗?”
“不知道,”为首的小女孩骄傲地说,“我们是偷跑出来的。”
“这样不好,父母会为你们担心的。”玲子说,“快打电话告诉他们。”
为首的女孩抱起玲子的电话,用小胖手拨通后,对着话筒嫩声稚气地说:“喂,爸爸,我是贵子女士,你们找到我了吗?”然后咯咯笑出声来,“我知道你们也找不到,我是从窗台下爬出来的。”
“我现在在石田老师家里……干什么?陪客人玩。”女孩说到这里,将话筒递给玲子,“石田老师,爸爸要跟你说话。”
玲子接过电话,说了几句请对方放心的话,便将电话挂上,又打电话给另一个女孩的家里,让对方放心。打完电话,她转身对女孩说:“以后千万不要这样做了,有事先给父母说,做听话的好孩子,好不好?”
“好。”两个女孩异口同声回答。
“改了就是好孩子,”玲子笑着拍拍她们的头,“老师去烧点水,让渡边叔叔给你们讲故事。”
“好。”女孩高兴地围住我,“渡边叔叔,讲什么故事?”
我从未给小孩子讲过什么故事,脑子空空如也,没办法,只好从自己所学的戏剧中搜罗。
“愿不愿意听英雄的故事?”
“愿意。”她们坐在小凳子上舞着双脚。
“从前,有一位罗马英雄,他十分勇敢,深受人们敬仰。冬天,为了锻炼自己的意志,每天早晨他都要在冰冷的海水中横渡三次,从不间断。”
“他游泳时穿不穿衣服?”为首的女孩问。
“当然得把外衣脱掉,只穿游泳衣。”
我刚说完,她们却咯咯地笑起来,让我摸不着头脑。
“游三次,他的衣服还在河对岸呢,没穿衣服回家,爸爸会不会打他?”小一些的女孩说。
这么一说,我也发现了自己故事的漏洞,无奈地向走过来的玲子摊摊双手。
“我们去跳舞,”玲子抱起其中大一些的女孩,“老师弹琴,你们跳,怎么样?”
小一些的女孩不愿跳舞,还是想听我讲故事。玲子便和大点儿的那个过去。她打开钢琴盖,弹起一首轻快的舞曲,女孩便在地上毫无章法地舞起来,节奏踏得很对,舞姿笨拙可爱。那神情十分认真,好像在做一件非常伟大的事情。
“渡边叔叔,你会不会这样?”女孩似乎已经把讲故事的事情忘了。她睁着右眼,闭着左眼,“你会不会?”
我照着她的样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许是我耸鼻皱眉的样子很好笑,她被惹得咯咯直笑,双手乱舞,差点从座位上摔下来,我慌忙用手扶住她。
“错了,错了,是睁右眼,闭左眼。”她说。
经她一说,我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反了。于是开始按她说的做,却发现自己只能睁左眼,闭右眼,像女孩那样,两样都能来,还真做不到。
女孩又咯咯地笑起来,止住笑后,让我注意看。她自如地从睁右眼闭左眼,转换到睁左眼闭右眼,毫不费力,确实非同一般。
“我们班只有我能做到这样。”她骄傲地说。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从座位上挣下来,跑到镜子旁边,两只眼睛对着镜子不停地眨。
“你在做什么?”我问她。
“渡边叔叔,你能看见自己睡觉时的模样吗?”她仍旧闭着眼。
“我做不到,谁能看见自己睡觉时的样子呢。”
“我就能。”她昂着头自豪地说。
“噢,”我说,“你用的什么办法?”
“你先闭上一只眼,然后,再趁自己不注意,迅速闭上另一只,就可以了。”她说,“不过这样只能看见一小会儿,能看见一大会儿的办法,我正在想,想出来再告诉你。”
“好,好。”我笑得快直不起腰来了。
睁眼游戏过后,我们又玩“钓鱼”。所谓的钓鱼非常简单:她装鱼,我装钓鱼的老头,手拿一根凉衣杆作鱼竿。为了逼真,她一定要为我画上红胡子,戴上白色的小帽;自己则在额头上画了一个红点,当作金鱼。她在地上爬来爬去,每次碰到衣杆,就会“咯咯”笑着跳进我怀中,以作钓到鱼的象征。我甚为奇怪,如此枯燥的游戏,她却乐此不疲。
中午,女孩父亲打电话过来,准备将女孩接回家吃饭。不一会儿,两个女孩的家长都来了,临走,她们还恋恋不舍,说下午再来。
“我喜欢孩子。”看着女孩的背影,玲子叹道,“算起来,我的女儿应该十三岁了,不知她现在怎么样。”
“有细心的父亲照料,她一定会健康成长的。”我安慰她说。
“但愿。”玲子又叹口气,转身准备午餐。我也跟过去,准备帮忙,打她的下手。
吃午饭的时候,女孩父亲来电话,说怕给石田老师添麻烦,女孩下午不过来了。随即那边换了小女孩,要我接电话,说要“亲自与我讲话”。我忙放下筷子,从玲子手中接过话筒。
“我下午不能来了,你自己玩吧。”她说。
我止住笑,“为什么?”
“我下午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办。”
“能透露一点儿吗?”听到她那稚气又严肃的声音,我止不住想逗逗她。
“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对方压低声音,“要为我保守秘密噢。”
“好,我保证。”
“我要去见一个重要的人。”
“谁?”
“火星人。”女孩的声音小得像耳语。
放下电话,玲子见我乐不可支的样子,问我何故。我将女孩的话复述一遍,她也乐得前仰后合。
“遗憾的是下午时间太短,爬不了山了。”玲子说,“明天再去吧。”
“不用了,反正我也不是特别喜欢爬,下次再说吧。”我说,“给你带来这么多麻烦,我准备明天回去。”
“莫不是我照顾不周?”
“哪里,”我慌忙说,“旭川这么好,我都有点喜欢它了。”
“那就再呆一天,反正我明天还有一天假,”玲子笑着说,“还是直子的魅力大,我一个老太婆,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是不是?”
我拗不过她,只好同意。
没想到第二天下雪了,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大片雪花自空中飘洒落下,远处结满冰凌的树枝又披上了一层白雪,那景色简直像在画中一样。
“你看,渡边君,天留你,想走也不成了。”玲子笑着说,“不过,这么大的雪,去爬山就有些困难了。”
“索性就在家里呆着,”我说,“看雪景也不错,这还是今年冬天第一次见到雪呢。”
“本来要领你去见一个人呢,看来是去不成了。”
“什么人?”
“一个登山爱好者,正经有些经历呢。”
“只好下次再见了,”我说,“这么大的雪。”
“也好,”玲子沉吟一下,“渡边君,来个对饮赏雪?”
“正有此意。”
玲子在窗前摆一张桌子,从冰箱里拿出平时准备的朝鲜小菜。伸手拉开窗帘,窗外白雪将屋内映得通明。
“这么冷的天,可要喝白酒,渡边君,威士忌如何?”
“好。”
我们看着窗外,一边喝酒,一边吃菜。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我感到其中似乎隐含着一种倔强不屈的生命力与意志力。
“渡边君,弹一曲,助助兴?”玲子问。得到我支持后,转身拿琴抱在怀中。
“我都快成酒馆里的歌伎舞町了。”她笑着自嘲,不待我点曲,便弹了《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既往地震撼着我的心。
“渡边君,”玲子看着我的眼睛,“还是忘不了直子?”
“还不是你?又弹直子最喜欢的这首曲子。”我整理一下情绪,笑着说,“那个登山爱好者,讲一讲?”
“我周末一人常去雪山脚下,在那里认识的。”玲子说,“其实也没什么具体的故事,只是见那人对自己的沉痛经历举重若轻,觉得奇怪罢了。”
“登山遇难?”
“是啊,”玲子用低沉的音调说,“他从十八岁开始登山,到二十七岁,积累了丰富的登山经验。耳闻目睹周围好多人死于雪崩,本人却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安然无恙。被圈内人称为‘登山王’。”
“也算是位英雄了。”我笑着说。
“那当然。”玲子说,“但后来,却遇到一次事故,彻底改变了命运。
“那次是去登旭岳,北海道的最高峰。就要到山顶的时候,突然发生了雪崩。”
“他不是没有遇难吗?”
“可遇难的是他的未婚妻,”玲子说,“那也是一位登山老队员,两人本来约好,登完旭岳后挂靴结婚,没想到天不遂人愿,拆散了这一对鸳鸯。
“未婚妻掉下雪坑,被埋在雪堆里,他们齐声呼喊她的名字,她一边回答,不断呼唤他的名字。声音从雪堆里发出来,大家却无法判断这呼唤来自何方。
“他疯狂地扒着周围的雪,可哪里能找得到?后来未婚妻开始在雪中唱他们在一起经常同唱的歌,他流着泪扒雪跟着合唱。同行的人知道寻找无望,这样下去,活着的人也会有危险,便将他强行拉开。一行人心碎地离开,身后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直至听不见。”
玲子停了一下,仿佛在回味当事人的那种感觉,“渡边君,我觉得,有这种经历的人,也许一生都无法抹去心头留下的烙印。”
我点点头。
“从此,他再也不登山了。在旭川这座小雪山脚下盖了一间房子,为来往的登山者提供方便。最心爱的人近在咫尺,一步之遥,眼睁睁地看着她沉下去,直到不见,却无能为力,也许这件事给了他心灵一次最大的冲击吧。那件事至今已经有九年了,他早已年届不惑,至今仍是孑然一身。”
“忘不了那次经历,忘不了未婚妻?”我说。
“你说得对,”玲子喝一口酒说,“可这位有一点儿与众不同,换了别人,一定会对沉痛往事只字不提,以免勾起伤心;就连周围朋友,与他在一起时,也一定会刻意回避相关话题,以免对方难过。
“他却不然,总是主动与别人谈起这段往事,好像惟恐别人不知道似的。逢人便对往事大谈特谈。死去的朋友、未婚妻,一概成为他的话题。他谈他以前的桩桩趣事,包括死者生前对自己不好的地方,还开他的玩笑。甚至连隐私也在他的议题之中,什么未婚妻做爱时喜欢的体位啦、特殊的癖好啦,凡此种种。仿佛死者仍然活在身边,与之对话、开玩笑。渡边君,你见过同死者开这种玩笑的人吗?”
“怀念死者的一种方式。”我说,“也许这样,能减轻往事在他心中形成的压力,未尝不是一个好方法。”
“但周围的人却不这样认为,都觉得他精神有问题。”玲子说,“不过,人还是好人,讲起话来非常风趣,很有爱心,喜欢孩子,自己还收养了几只在大街上无人认领的残疾动物,屋子里俨然成了一所动物园,特别热闹。每日除接待登山者外,自己就在屋内看书、弹琴、逗那些动物自娱。做饭功夫甚是了得,我在他那里吃过几顿饭,手艺正经不错呢。”
“有机会我一定去尝一尝。”经玲子这么一说,我对这人也产生了兴趣。
“没问题,”玲子说,“明年二月份来,正赶上札幌举行冰雪节,听说可热闹了。”
正说着,电话响了起来,玲子起身拿起话筒,与对方讲了几句,然后将话筒递给我:“贵子,找你的。”
“渡边叔叔,你好,我是贵子,”对方奶声奶气地说,“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我说,“你那么乖,我怎么会忘?”
她在那头又咯咯笑起来,“你什么时候回东京?”
“明天。”我回答,“我还会回来跟你玩的。”
“等着我,明天我来送你,好吗?”
我说好。
“这孩子真是太可爱了。”放下电话,我笑着对玲子说,“又礼貌,又聪明。”
“渡边君,这么喜欢孩子?”玲子笑着说,“你这人又诚实、又有爱心,我敢保证,以后准会是个好丈夫。”
我笑了笑,想起“登山王”,觉得其对死者的态度颇有意思。于是向玲子提议,两人像在阿美寮直子在时那样谈话。
“说不定直子就在我们旁边呢。”我开玩笑说。
玲子双手赞成。于是两人当直子就在旁边,滔滔不绝地谈起来。开始还像那么回事,后来渐渐有些偏离,干脆一同讨论起直子来。历数她的优点与缺点,仿佛在议论一件新买的东西,衣服、家具什么的,心情也慢慢轻松。我发现,如此对待死亡,确是怀念死者、减轻痛苦的最好方式,那位“登山王”太聪明了。
“这样直子会不会生气?”玲子问。
“不会的,”我说,“她坦荡若砥,从不隐瞒自己的缺点,有人指出,甚至会高兴呢。再说,能被我们记住并这样谈论,她说不定有多高兴呢。”
“那好,”玲子抱起吉他,“《挪威的森林》,直子最爱听的,老规矩,可要交钱的。”
“好。我代付。”我说着,将一百元钱放到玲子那边。
我们这样弹一会儿聊一会儿,尽兴而止时,起身走到窗前,发现雪停了,黑夜从天而降,旭川像一位处子,慢慢合上眼睛,正准备悄悄进入梦乡。
我决定坐火车回去,第二天,和玲子在车站离别。那个小女孩贵子,果真没有食言,大老早拉着爸爸来玲子家等我。与玲子话别后,我抱起贵子,亲了亲她的小脸蛋,头也不回踏上火车。火车开动,“多给我写信”玲子在后面喊,他们渐渐在视线中消失,我坐回座位,发现自己已泪流了一脸。
中午,在车上吃过午餐,我睡了一觉,醒来后拿出玲子送我拉赫的唱片,仔细阅读上面的简介。看累了,便将头仰在座位上沉思。
此次见到玲子,我隐约感觉到一些变化,与上次在东京时相比,她对男性似乎有一种本能的抗拒与疏远。也许仍然不能完全适应外面的世界吧,我想,毕竟,开始新生活,总有些困难的地方。火车呼啸着前进,我将头伸出窗外迎风前瞻,沿途景物快镜头般纷至沓来,树木和村庄纷纷向后倒去。
我微闭双眼,向窗外伸出双手,想象着直子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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