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夫人给我们讲了这么一个美满的故事啊。"龙修拍腿盛赞。
白夫人冷笑一声,眼角瞟着他:"小子,空口说白话谁不会?我就不信你能像故事里的男人那样,对老婆那么迁就。男人,哼,在到手之前,一个比一个说得好听!"
"我冤枉啊!夫人,在下的性情最温柔了,我敢对天发誓,将来我娶了我心爱的人儿,必定是做饭洗衣带孩子,一切全包,并且骂不还口,我的妻子她若生气,那肯定是我不好,惹她不高兴了,她若打我左脸,我绝对主动把右脸献上!"
龙修拍着胸膛豪言壮语,我和白夫人谁也没搭理他。龙修自觉没趣,突然向二牛肩上拍了一掌,嘿嘿笑道:"小兄弟,将来你讨了老婆,也要像我这样做一个贤夫良父才好。你要知道,老婆是什么人哪,那是陪你过一辈子的人,除了爹娘,她是你最亲最亲的人了。人家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把自己整个人都给了你,这份深情厚意,你若不把她当心肝宝贝看待,太也对不起这颗良心。小兄弟,以后你洞房花烛之时可得想着哥哥今天这番话,你要是敢打老婆,那是天地不容!"
"俺才不打老婆呢!"二牛叫道,一语出口,登时满脸通红,马上低下头去吃吃道,"俺可没想过娶老婆,俺还小,爷爷也不会替俺讨的……俺……俺就想在家帮爷爷和娘干活,别的俺啥也不知道……"
"十八啦,不小了。小兄弟,是个男人啦,你现在正当年,连我也羡慕你呐!"龙修捏着少年粗壮的臂膀贼笑,二牛忸怩地把头向两膝之间扎去。
白夫人不耐地扭过脸去,向我道:"妹妹,你觉得这故事里的男人怎么样?"
"不错啊。敢从王府里带人私逃,可见是个有胆识、有担当的男子,对那美人该是一片真心罢?而且如此千依百顺。"我想了想,沉吟道,"嗯--小妹觉得,倒像是白爷待姐姐你的模样呢,姐姐和那故事里的女子一般,都是有福之人。"
"--是么?"白夫人面上微微变色,短促地笑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那笑声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仿佛比怨鬼夜啼还要恨毒。她炯炯盯住我,目不稍瞬,好半天才摇了摇头:"你真觉得这男人乃是一片真心么?妹妹,你若真这么想,日后的路可就险得很了,姐姐当真为你担忧。"
我笑起来:"有这么严重么?--难道他不是真心,是另有所谋不成?可那女子既然从王府里出来了,也不过就是个寻常妇人罢了,她还有什么可让人图谋的,小妹鲁钝,这可想不出了。"
"可谋的多着呢。妹妹,你虽然武功高强,到底年轻,太嫩了点!于这世上人心的险恶,你是一点也不知道。"她娇媚的声音陡然变得扁而锋利,像一片薄刀,一字字急促地削将下来,几乎看得见惨绿的火花在空气里铿锵四溅,"那位王爷是圣上的亲叔叔,他位高势大,早已不甘久居人下。多年来暗地筹谋大计,搜刮民财,交游各方豪士,早就有心造反了,只待一朝时机成熟,他便要起事,篡夺大宝。无奈皇上是个英主,想在他眼皮底下干事太也凶险,那王爷老谋深算,不肯贸然犯险,因此始终按捺着不曾动手。可是他多年蓄下的金银已是富可敌国,只怕连皇上的内库也没这么多。偌大一笔财宝倘若被人察觉了,岂不令圣上起疑?王爷便将这些东西命心腹暗暗运至一处极隐秘的地方埋藏起来,事后再将人杀了灭口,当今之世,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那笔宝藏的所在。"
龙修恍然叫道:"我知道了,故事里的女子深得王爷宠信,连这宝藏的事也告诉了她。夫人才刚说的"干系极重的当世大秘密"就是此事罢?"见白夫人不答,似是默认了,他又兴致勃勃推测下去,"那么……那个武将其实不是真心喜欢她,是想从她嘴里套出这笔宝藏的所在?果然……唉!不过这女人也太蠢,这种事岂能随便对人泄露?就算她喜欢那武将罢,可也不能……这不是惹火烧身么!给男人知道了此事,有百害而无一利,唉……所以说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若是世上没有那些坏男人,哪来的这么多蠢女人?"白夫人冷笑,"在那女子本是一片痴心,想着两人既成夫妻,彼此间便不该有任何隐瞒。这有错么?你不说那男人居心叵测,反怪她太蠢,你们男人果然一丘之貉,没一个好东西!"
龙修惹不起她,只得高举双手认错,继而捂住了嘴巴决定不再插话,以免又受池鱼之殃。白夫人瞧着我出了一会神,幽幽说道:"人心隔肚皮,后来等那女子看穿了他的真意,后悔已经晚了。为了探知宝藏的去向,他竭力讨好她,见过他们的人都说那女子福气,有个这么好的丈夫,她心里纵有千般苦楚也没法向人去说。男人虽然百依百顺,监视她却也严紧得很,休想逃出生天。再说,一个弱女子,独个儿在这世上也是寸步难行,即使有机会逃了,她又怎能躲过他的追踪?何况他还有帮手。你说,她还能怎么办?"
我与她对望,微微一笑:"姐姐讲的故事果然动听。后来呢?宝藏究竟是给他骗去了没有,这男人既然如此阴鸷,一朝宝藏到手,那个可怜的女人定会给他灭口。我倒是很想知道这故事的结局,白姐姐,你讲完啊。"
"结局……我也不知道。"白夫人喃喃说道,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她方才的怒气与讲故事的兴致一下子消失了,整个人瑟缩在玉色闪银蓝百蝠缎面灰鼠里子皮袍中,孤零零的身体仿佛单薄到不存在。这丰韵美妇像是变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眼睛惶恐地在火舌上方扫来扫去,墙上影子的每一个动作都教她心惊肉跳。我道:"世上竟有如此无耻之人,只可惜姐姐讲的是个故事,倘若叫我遇上这女子,小妹虽不成器,也当以手中剑救她脱离苦海,使那个阴险的男人不能侵害于她。"
白夫人闻言,眼中焕发光彩,但瞬即黯淡下去。她向我看了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苦笑道:"妹妹果然侠气,要是她能遇到你那该多好……是啊……只可惜,那是个故事,谁能救得了故事里的人呢?妹妹,这会儿我也乏了,咱们各自都回房安歇了罢。"
我于是起身,不管龙修在后挥舞双手殷切地挽留,陪着白夫人穿过那群沉默的农人,送她上楼回房。
第二天是被楼下的嚷闹声吵醒的。
好象出了什么大事,我在枕上侧耳倾听,大吵大嚷的竟是那帮一句话不肯多说的农人。他们齐聚在楼下激动地争论着什么,有人破口大骂,乡音本就难懂,他急切之下说话极快,更是听不出众人究竟为何事而愤怒,只隐隐听得几个残句,什么"出人命"、"张金根的老婆刚生了孩子"、"这里有野兽"之类。我急急梳洗下楼。
厅堂之中一片狼籍。那群人站成一圈,神色悲愤,老掌柜被他们围住质问,七嘴八舌,老人有口难辩,给逼得说不出话来。二牛母子缩在人群之外,都像是吓呆了的样子。
地上有淋漓血迹。我沿着血迹走去,分开人丛。几个农人被我从背后一碰,竟吓得跳了起来,口里嘶声大叫,恐惧之极。待看清了是我,他们顿时露出极其敌对的神情,一个个恶狠狠地瞪着我,咬牙切齿的模样恨不得扑上来把我撕成碎片。
一只手在我肩头重重一推。我没抵御,给他搡得踉跄了两步,跌出人丛。
富贵叔步步紧逼,瞪着我喝道:"姑娘,这不是你看的。当心唬着你。你躲开这儿,别凑热闹,俺是为你好!"
虽然说是为我好,话中可没半点关切之意,在中年汉子脸上,我只看到无法言说的抗拒、排斥与敌意。那富贵叔的神情,好似我若不知趣远离,他会不惜杀生害命地把我当场掐死一般。我注视他片刻,点点头,转身自人群中走开。背后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我身上,一直把我送出大门。
二牛贴着墙根偷偷跑来,在门边叫住了我,小声问道:"姑娘客官,您上哪儿去?"
"不上哪儿去,出去走走,透透气。"我笑道,"这儿的血腥味太重了。"
二牛仿佛受了惊吓,目光呆滞,瞅了我一会,道:"您都看见了?"
我点头:"看见了。此地四面平野,下面又是黄河,按理说不容易躲藏野兽才是。这事倒有几分蹊跷,难道竟是怪物干的--小兄弟,你们这儿过去有过野兽伤人的事么?"
"金根叔死得惨哪。"二牛还未从惊吓中恢复,怔怔地摇着头,自言自语,"不应该啊……俺们这儿,一向太太平平的,没有别的野兽啊……谁敢在这里伤人?金根叔死得忒惨,俺琢磨不出,能有啥野兽恁般大胆,竟敢在它的地……"突然省觉,惊慌地四下一看,紧紧闭上了嘴。远处那群农人在今早的震动之下自己也忘了要装作素不相识,有人怒喝:"二牛!瞎扯啥呢?过来!"
二牛拔脚便走,临行前匆匆向我低声道:"姑娘客官,您门口走走就回来,别走远了。俺们这儿的事您别管,您管不了--千万别去河边!"
二牛恐惧的眼光还留在我的脑子里。客栈离我已有半里多远,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便是数十丈的绝壁,黄河在脚下震天怒吼,巨浪重重拍打在崖岸上,将自己摔得粉身碎骨。如果黄河也有生命,它的血也该是黄色的。浊黄色的血液随着每一个浪头的死亡,漫天飞溅。在这里浪与岩石的殊死搏斗,亘古以来从未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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