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茶纳闷不已,揉揉脑门,小声道:"娘,今年磕头没糕吃么?是我磕得不够多么?我再磕几个啊。"
连理额头抵地,眼前只见黑压压一片,吸一口气,尘埃的气味呛入咽喉,使人下泪。耳中听见小茶的声音,只是双眼一闭,那泪水滔滔涌出沾湿了地面,竟不回身去抱女儿。王氏却忍耐不住,将小茶一把搂入怀中,放声大哭。
"大娘你别哭,我不吃糕了。"孩子的脸被挤压在她胸前,揉搓得难受,不由扭着身子用力挣扎。小茶知道这些日子和从前不一样了,家里的房子没了,院子没了,自己睡的那张小床和床上许多娘给自己做的布娃娃也都不见了,现在连吃的硬面馍馍都是靠路上不认识的大爷大婶们给的--家里一定是穷了,小茶不懂穷这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陡然间,一切天翻地覆,孩子心中这个稳妥而狭小的世界突然变得似是而非,一切都在半明半昧半睡半醒中,颠倒如梦。她转着眼珠,自以为很懂事地使劲推开王氏,仰脸看着她笑道:"我现在觉得馍馍比糕好吃,以后我都不想吃糕了。大娘,小茶乖不乖啊?"
"娃娃可怜啊……造孽呵!"众农人目睹这一家人,尽皆唏嘘,好几个背过脸去不忍再看。掌柜的擦着眼睛,蹲身从王氏手中抱过小茶来。
"这娃儿懂事……乖孩子,你等着,爷爷没有糕,爷爷这就去厨房拿肉给你吃,听话,啊!"
不待他起身,儿媳早已领着小孙子端了两个大托盘出来,堆得高高的大块大块红烧肉,油汪汪冒着热气撂在地下。
"客官,您快起来,先吃点东西。"
小茶闻到肉香,两个眼睛都直了,咽着唾沫,犹犹豫豫伸出手去,却见父母哥哥都跪着不动,又不敢拿。
掌柜的搀住文旭安手臂奋力拖他起来:"客官,您别跪俺……这真是作孽,您别跪俺呵!娃们饿坏了,先吃东西,有啥事慢慢商量……"
"恩人不肯答应,在下不敢起身。"文旭安直挺挺跪着不动,抬脸盯住他双眼,"大叔大伯,如今我们一家性命悬于一线,恩人一片好心在下没齿难忘,只是此事却等不得慢慢商议。恶人势如狼虎,一旦被他们赶上,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只怕到时也不免牵连各位--恩人,我们一家五口是死是活,全在您几位一念之间,祈恳恩人想个法子渡我们过去,只要妻儿无恙,在下愿祷于皇天,将残生阳寿借与恩人,来世变犬变马,也不忘大恩大德。"
说着梆梆又磕,额头已然红肿破损,血迹沾地。掌柜的急得也哭出声来。
"客官,不是俺们心狠不让你们过去呀,俺们……也没法子啊!你们带女眷过河,到时神灵发怒,你五口还是活不了命,客官,您别叫俺为难了,俺……俺也给您跪下了还不行么!"
"他奶奶的吃人不吐骨头的贼官府!那龙神若真有灵,怎不吃了这帮王八蛋!"有个年轻汉子一拳捶在墙上。
掌柜的鼻涕眼泪,颤巍巍也跪在文旭安面前,他的儿媳和小孙子默不作声,也跟着跪下了。众人都背过身去,谁也不敢开口,唯恐这几口子缠上自己。文旭安见事难谐,无论怎么求恳,这些人打定主意便是不肯答允,正自绝望,忽然听见那年轻人的言语,心念登时一转,方才众人叙述河神显灵景象的几句话,当时自己心乱如麻没曾仔细听在耳里,此刻却蓦地兜上心来,和那志怪古籍、稗官野史中的片言碎语一一叠印起来。山海经、述异记、太平御览、墨客挥犀,许多年前所读过的行行字迹凌乱挥洒,仿佛在眼前凭空浮现,相互绞着拧着一股劲儿地翻腾,那破碎支离的墨色渐渐在空气中画出个蜿蜒的轮廓……
文旭安悚然一惊,身上一阵冷上来,急问:"大叔大伯,你们说女子上河会触犯河神,可曾知道这其中的缘故么?为何神灵享祭之时男子置身在他头顶上安然无事,想那女子比男人柔弱得多,却反而会激怒河神?"
"这个,俺们祖祖辈辈就是这么传下的规矩,大伙也不知道为啥女人会犯河神的忌,只是一直这么遵从着罢了。倒是前些年有个算命先生从俺们这儿路过,听说这回事,告诉俺们说那是因为河神乃真龙之身,龙是天地间最尊贵的神物了,四灵之首,纯阳正气,腾云致雨,往游……什么层霄的,那先生是个学问人,他还说了好多书本子上头的话,俺们也不大明白,反正就是说河神既然是龙,那便是天下至圣至威的灵兽了,这女子是阴人之身,原本与神龙阳火不容,而且五体不全,产育污秽,想来河神每隔四年方才出水享祭,却被这等的不净阴人跨在头上,岂有不怒之理?自然是要掀起大浪杀人了。"
人群中一名年纪稍长的汉子解释道。众人闻言都连连点头,那年轻人笑道:"李大叔,难为您老人家竟把那先生的言语记得这等明白,那天俺也在,只知道他叽叽喳喳了半天,可一个字也没听懂。"
马上便被旁边之人教训:"小娃娃知道个屁,你李大叔少年时是读过两年私塾的人呐!怎比咱们这批粗人,你李大叔也是识文断字的,俺们村逢年过节,家家大门上的对子都是你李大叔写的,你还有眼无珠哩!"
"俺真不知道,李大叔,你老人家原来是个读书人,侄儿失敬啦!"年轻人搔搔头,想起方才气愤之事,"那么俺们供的这龙神爷爷既然能兴云布雨,世上有这么些害人的贪官恶霸,为什么龙神爷就不肯打个大雷劈死他们呢!"
"不是不肯,是不会。"正自愤愤,忽听一个声音平白响起,众人低头看时,却是那跪在地下的斯文客人。文旭安搀着掌柜的,二人双双起身。他额上血渍也不去擦拭,扶着掌柜,缓缓把众人扫视一遍,声音平板寒冷:"因为那"龙神"不会打雷,不但不会打雷,腾云致雨,亦是空话--它连天都上不了。众位乡亲,你们供奉了几百年的这河神,根本便不是什么龙!你们都上当了!"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群情耸动,一片声乱嚷起来。
"你胡说八道!"
"噤声!说这等大不敬的言语,你不想活了么!"
"俺们好心给你一家吃食,你怎能不识好歹,替俺们惹祸!"
掌柜的拉住他双手,情急说道:"客官,可不敢瞎说呀!你是外乡人,又不知俺们这里事,更没见过河神显灵,如何能够说这种话!你是不知道那龙神爷的神威,俺虽也没见过,可俺爷爷当年是亲眼看见河神显圣的,分明是条几十丈长、十围粗细的真龙爷爷--俺才刚不是对你说过了么!就和那画上画的一模一样,再不差半点的,显圣的时候又有风浪滔天,怎么就敢说不是龙呢!客官,你不知深浅,可千万莫再说这种无凭无据的话了,亵渎了神明,要有天大的报应呵!"
"掌柜先生,在下并非信口雌黄。不错,我今日初来乍到,更没亲眼目睹过"河神"真身,可我既敢当着众位说这句话,便有我的凭据。您再好好想想,您方才述说的河神显圣,难道真是和画上的龙形一模一样、不曾有半点分别么?--您再想想!"
文旭安目光炯炯,不错眼珠地盯住掌柜双眼。掌柜迟疑半晌,搜索枯肠,嗫嚅道:"俺爷爷说……那龙神爷确是和画上见过的一样啊……差不多……那身躯鳞爪都是半分不差的,只不过……只不过头上无角,那龙头……也不像画儿上的那么大,略有些儿小……嘴巴是短的,倒有几分似是老虎的脑袋……也就这么点分别了,可那龙神爷身子恁长,比水缸还粗呢,身上全是盘口大的龙鳞,又有四个大爪子,俺爷爷看得清楚,断然不是蟒蛇,这……这如何能不是龙呢?不是龙还能是啥?"
"尊祖不曾说过,为什么这"龙神"头上无角,首类虎形么?"
"这……俺爷爷说,龙神本来都该住在天上的,只有误了行雨、或是为什么别的事触犯了天条,才会被如来佛祖命金刚力士锯了龙角,打下凡间,罚在河流大海里头,命他们保佑老百姓赎罪。这也是常事,没啥可希奇的,俺爷爷说,如今天下湖海里住着的龙王实则都是这么来的,所以他们要兴云布雨,佑护庄稼不受侵害,等罪一赎完就可长出角来,重返天庭了。"
"掌柜先生,如来佛祖所居乃西方极乐世界,释家清净寂灭六根无染,怎会参与这等琐屑事由!况且,便是如尊祖所言,天上罪龙给锯了角罚下凡间,为何连龙头的形状也会变化呢?龙乃九天神物,灵兽之首,至圣至威,那老虎只不过是地上的凡兽,就连勇猛些的猎户也可将之射杀,这种事难道少了么?死虎之皮还可剥下制袍制褥,可是从古至今,有谁听说过龙皮褥子的?试问这龙与虎相去何啻天霄地壤,龙头怎能变作虎首?若说天庭见咎,将罪龙夺去神力罚为凡兽,那龙下界之后又怎能兴云布雨?"文旭安一口气说来,咄咄逼人,掌柜不由倒退两步,听他问道,"在下不明白这灵兽化为野物的道理,掌柜先生年高识广,还请答释一二。"
"俺……俺不知道!俺爷爷就是这么说的,河神除了无角虎首,甚么都跟真龙一样,俺怎么知道其中道理!客官你是读书人,莫作弄俺,俺大字不识,你别问俺呵!"掌柜被他连珠炮般一串发问,早已头昏脑胀,连连摇着双手只是后退。一旁众人也听得瞠目结舌,那李大叔咳嗽一声,道:"这位先生,您是有学问的人,俺们这一群加起来也不及你,可白饭好吃,空话难言,俺们几十个庄子世代供奉神龙,从没有谁敢放这等不敬之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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