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你既说河神不是龙,便得说出个条条道道来,让俺们心服口服。若是说不出个道理,俺们却不能看着你污蔑神明,为免龙神震怒,殃及旁人,说不得俺们也只好不客气了。先生,今日当着老老少少,您倒是说个明白,为什么河神身乃龙形,却无角虎首?"
众庄汉闻言纷纷乱叫:"李大叔说的对!让他当面说清楚!"一窝蜂围拢过来。
"爹爹!"文伯钦见众人逼近,握拳挡在父亲之前。却见文旭安毫无惧色,轻轻一笑,说道:"这位大叔所言甚是。身乃龙形,无角虎首,这八个字便是要紧处。众位乡亲听了:世传龙生九子,九子各别,众位一定是听过的。这九子一母所生,皆为龙种,但其身貌却并非都是龙形。譬如那屋脊嘲风、碑下赑屃、佛座狻猊,那都是龙子,可并不是都生成长身密鳞之相。但龙种状貌非龙,世上偏偏有一些根本不是龙的东西,却长了一副似龙之貌,什么十丈之躯、钢爪刀鳞,乍一看去倒和那灵兽神龙甚为相近。只怕正因如此,才能瞒天过海,骗得世人虔心敬奉、血食香火。百姓身当这无道乱世,家计本已艰难无比,却还得宁可人挨着饿,倒挤出钱来养活这些东西,思之令人可叹。父老乡亲们,如今在这黄河里受大家祭祀的,那东西不是龙--龙身无角、首类虎形,那是一条蛟呵!"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片刻,李大叔哼了一声,拂袖道:"蛟龙蛟龙,自古蛟龙并称,蛟不就是龙么!你说了这半天,原来全是废话!"
"并非废话。蛟龙并称,那是不错,但蛟不是龙,只因此兽生得原有七分像龙,世人不识,才往往误将它当作真龙供养。历代先贤中不乏明眼之人,却传下典籍,使后人看清这水怪的本来面目。"文旭安此时挺身昂立,面上颓丧之色一扫而空,但见他目中光彩焕发,扬眉侃侃而谈,"在下乃世间不忠不孝之徒,这辈子上不能养亲报国,下不能庇护妻儿,愧为人父,此生所学所知,无非文墨雕虫小技。人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在下今日对各位明言一句,当今之世,害人最深之物便是文墨一道,家中生了儿子,宁可让他终生务农,也好过像在下这般,读了几本书便心比天高,自以为经世大才,结果落得个身无立锥之地的下场!须知百无一用是书生,倘若在下当年肯听人一句劝,本本分分在家种田,又何至今日亡命天涯,连老婆也护不住。养儿莫养进学郎,嫁女莫嫁书香第,这是在下肺腑至痛之言,众位乡亲须要记牢。虽然如此,不是在下当着叔叔伯伯们放肆,论到读书上头,这个屋子里只怕无人比在下更能说话。从古至今的书籍卷册,在下这双眼睛里过去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圣人遗泽,但凡形诸文字,在下便敢说一句我看过。岂不闻晋郭璞作注山海,有云蛟似蛇而四脚小,头细,颈有白廮,大者十数围,卵如一二石瓮,能吞人。又不见宋有先贤,言道蛟之状如蛇,其首如虎,长者至数丈,多居于溪潭石穴下,声如牛鸣。倘见岸边溪谷行人,即以口中腥涎绕之,使人坠水,即于腋下吮其血,直至血尽方止。岸人舟人,常遭其患。更不论那无数民间流传旧闻,蛟乃害人之物,周处斩蛟,世所称道。这些事史册皆有明文可查,并非在下杜撰。先人不我欺,父老乡亲,那蛟兽食人,嗜血无厌,正是天地戾气化生的一种妖物,何可混淆神龙、欺世盗名!如若各位不信在下之言,不妨细想,大家世居黄河之畔,难道村中从没发生过有人无故失踪之事?难道没见过河口浮起腋下洞穿、全身鲜血干竭的尸首?龙乃上天入地的灵兽,典籍记载,神龙春分登天,秋分潜渊,原是从云从水,皆可随心所欲。可诸位乡亲祀奉河神几百年,除了立冬之日白白将辛苦喂大的猪牛送与妖精享受,什么时候见过它现形空中施展雷霆之威?有么?蛟本水怪,只可藏身深水兴风作浪,它根本上不了天!蛟精所居,其下必成深潭,凡有恶蛟作怪的地方,定然免不了水患,伤及稼禾人畜。这条河道百年来泛滥难制,两岸生民苦于洪灾非止一日,这般般处处,尽皆若合符节,难道还不能证明那所谓的河神绝非龙身,正是一条假龙之名害人为祸的蛟精!敢问众位,在那风雨之夜,每次洪祸前夕,难道大家从来没听见过有牛鸣之声发自水底!你们错将妖孽当作真神,已自误了几百载,今日在下所说的每一句话皆有书可查,没一字捏造,印证前事,大家还不相信我么?"
他无滞无碍,长篇大论说完,字字铿锵,掷地有声。说完长吐了一口气,仰面阖拢双目。
想自己这辈子为书所误,所学所知无非文墨一途,正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担,天下废物何过于此。有道学剑止救得一人,读书却可经纬天下,拯万民于水火,然则三更灯火五更鸡,男儿立志之时,谁知正是那梦魇诱人自蹈深渊之刻!功名,青史,不过是个流光溢彩的谎言。不因这半生书毒所害,哪能引出今日萱椿双丧、妻子无托的大祸。铁笔横扫千军却又如何,除了害人害己,更有何用,二十年前陇西万千冤魂,兀自在阴曹之中痛哭索命--这是文旭安的报应!此时只恨自己手中为什么不是一把青锋,带领妻儿杀出一条血路去,如今啮脐莫及。虽然平生所娶二妻皆贤,随夫同生共死,自无悔意,只是钦儿小茶又有何辜,竟投生在文家门里,跟了个如此无能的爹爹,遭此荼毒。为父枉自活了四十余载,一世所学所知不过书本,今日但求能以这所学所知保住你们性命,死也心甘。半生读破的那万卷之书,只觉这一刻纷至沓来,霎时间都到胸中,沙沙急转。苍天,苍天,你如有知,文旭安的罪孽只报应在他一人身上罢,便就粉身碎骨也当无怨,只是千万怜我妻妾子女,他们都是清白之人,手上不曾沾过鲜血,望普天神灵明鉴,感应村民,佑我家眷脱险,罪人甘愿领受天诛雷殛之罚。
男人仰面向天,干瘦如枯竹的喉结动了一动,双唇微微翕张,紧闭的眼帘之下却终无半点泪水淌落。
一时客栈中鸦雀无声。伯钦悄然退下,至父亲身后扶起两位母亲,将妹子抱在怀里轻轻拍哄,不令哭闹。小茶也似甚明事理,知道这是自己一家生死存亡的要紧时刻,虽听不懂爹爹在说些什么,却乖乖闭上小嘴,依在兄长怀中安安静静地一语不发。众村民你看我,我看你,彼此都没了主意。约有一盏茶时分,那性急的青年先自忍耐不住,打破沉寂:"俺们村卢家四娃两年前果然掉到河里死了,叔叔伯伯,这事您也都是知道的。这先生一说,俺倒想起来了,卢家四娃捞起来的时候,可不是浑身的血都给吸干了么!俺们村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河里有妖怪吃人,为这事大伙着实害怕了一阵子呢,都不敢靠近河边--陈大伯跟俺一块儿来的,您跟大伙说说,不是俺瞎编罢,俺们全村都看过尸首了,四娃不正是胳肢窝底下有两个大窟窿!"
他拉着同来的老者情急分说,生怕众人不信自己。那陈大伯点点头,迟疑道:"这事……有是有的。俺村卢家的四娃子那年掉河死了,捞起来的时候果然胳肢窝底下两个大洞,身上的血一滴都没了。真惨,他娘眼都哭得瞎了。可……可俺村九十岁的太爷说了,那是河里的王八精干的呀……"
"倘若河中真有神龙保佑,岂会放纵妖物伤人!真龙所居,诸邪退避。河里要真有龙神,什么王八精还胆敢在此害人,跑还来不及呢!"文旭安冷笑道,"只此一件,便足证那东西绝非正神,少说一桩勾结妖精伤害平民的罪就跑不了它的,何况死者遗骸征象、这般般件件都恰符恶蛟惯技。在下今日初到贵地,此前从未听说过这位小哥村中之事,若说在下编造,只怕不能编得这么巧罢?还有那洪灾前夜的牛鸣之声,各位也必是都听过的。"
"是啊,每回下大暴雨时,都听见牛叫的!俺们还纳闷来着,谁家这大雨天还在外头放牛呢?可了不得了……敢情咱们一直养着妖怪呢!它还要吃人,万一哪天出来吃咱可咋办!"那青年一拍大腿,急得团团转。
"莫胡说!"李大叔连忙喝住,转头望着文旭安,脸上阴晴不定,沉着嗓子道,"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位先生,你可不能信口开河,这是牵连两岸几千条人命的大事。你若骗了俺们,却怎么说?"
文旭安不躲不闪,坦然与他对视。听闻此言,微微一笑道:"在下不敢欺瞒各位。方才所说句句是实。大家不信,在下当着皇天后土起个誓:我文旭安,黑龙江人氏,今日对众位乡亲所言的都是真话,这河里住的确是恶蛟,并非龙神。倘若我有半句虚言捏造,愿受神诛,全家五口连妻子在内,尽皆不得好死,姓文的断子绝孙。叔叔伯伯,这可放心了么?"
众村民见他发了这等毒誓,一个个心内便都活动起来。此时大家虑的都是同一件事,只是不知该如何分说。到底还是那念过两年私塾的李大叔有些见识,咳嗽一声,低声道:"俺们信得过你先生是个正人,可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那又如何?依你所说,俺们供奉的不是河神,竟是妖精,难道俺们就此不供不拜了不成?还是找人除了它呢?那若是一条蛟,只怕搭上俺几千口子的性命也不够它一顿的,谁又有这个本事动得了它!你倒说说,俺们该怎么办?"
文旭安叹道:"大叔说的甚是。可恨在下是个废物,徒然看出这妖孽的真身,却也没本事替两岸乡亲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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