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今日说了出来,告诉众位以后提防着罢了,阴雨之日,无事莫近河边,只怕被它拖去害了性命。若闻牛鸣怪声,须要及早预备逃生,加固堤坝、防着洪水--在下能说的就这么多了,实在惭愧。大家有所不知,论起世间的龙来,原也并非全是天生,也有他种灵物多年修炼,得化龙身的。自古以来,有那蟒蛇化龙、牛化龙,以致鲤跃龙门飞升为龙的,皆有记载。这蛟精若是千年修行,时候到了,也能脱化龙身,蛟龙并称倒也不全是谬闻。只是龙居四海,蛟在湖河,老蛟得了道,一朝要变成真龙之时,必然掀起暴洪,随水入海去,那时沿途之上的生民可就遭了殃。因蛟这恶物杀生太众,又因它乃水象之兽,它虽不想,行动却必有洪水相随,是以毁稼伤人、造孽实多,深为上天所忌,从古至今能化成真龙的蛟却少之又少。众位乡亲今日知道了真相,只怕今后也不敢废了这河神之祀,依旧要四年为期来此祭拜的,在下也难说什么。至于除害之事,李大叔说的没错,此蛟已有几百年的道行,又享了人间香火,恐怕已成老精,咱们凡夫俗子万万不是它的对手,切不可逞勇与之争斗,枉自葬送性命。如今教给各位一个法儿,大伙日后该祭拜的还是照常祭拜,只是留个心眼,不是祭祀之期的时候,不妨远离河水,各自在家烧香诚意祷告,将其罪行诉于上天,唯愿神明有知,妖物恶贯满盈,上天震怒,雷殛恶蛟。除此之外便只能盼那传闻中的剑侠英雄降临,三尺霜锋斩妖除害了。唉,只是这种传闻多属荒诞,据在下看来大约多半是文人墨客感于世间不平,一腔怨愤无可发泄,笔下杜撰出来讽喻时世的罢,究竟是虚无飘渺之事,在下便不信世上真有剑仙这等人物。说给各位,总之万事恒自谨慎,时刻提防罢了。"
李大叔点点头:"多谢先生好意,俺们都明白了。只是你费口舌说了这么大一篇话,恐怕不光为告诉俺们这事罢?你这是变着法儿还想撺掇俺们送你过河,是也不是?"
"大叔是明眼人,自然瞒不过您老人家。"文旭安笑道,"既然各位知道这河神是蛟非龙,那女子上河则引神怒的说话,便是无稽之谈了。祭祀之日,妇人临河会起风浪,不是因为什么阴人不容于神,这其中另有个缘故。蛟这种东西,最是性淫,却也最是愚顽,它身在水下,并不能辨别男女。旧年间的惨祸全因那县官之妾身上的脂粉气息惹起。蛟精嗅得粉香,这才引得它凶性大发,竟自现身攫夺妇人,以至祸延于众。倘若当日那女子不事妆扮,蛟精不见妇人气息,自然风平浪静。如今在下一家要过河时,妻妾小女我自当命她们洗尽脂粉,改换男装,使那妖物不知有妇女在此,绝不会有事的,各位尽管放心好了。"
"这……"众村民又是一番犹疑: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引经据典,又合了旧事,此刻大家心中倒已有九分信了河神乃是一条蛟怪。一家五口着实可怜,也都有心放他们一条生路,可毕竟从未试过令妇女扮了男装上河,也不知是否真像他说的那样,只要不让河神知道船上有女子,便平安无事了。万一有半点差池,那蛟怪竟不是靠气味辨别男女,仍给它看了出来,那便如何是好?大家好生犹豫难决。
"把我们的包袱拿来。"文旭安见他们迟疑,转头呼唤儿子。当日逃出六合寨,将家中金银细软尽皆打入包袱,除了小茶,每个大人都带了一个出来。伯钦忙将四只包袱奉上,文旭安打开行李挑拣一番,除留下自己一家盘缠之数,其余铜钱银锭、足金元宝、以致王氏和连理平日所佩的所有钗环簪珥,那金翠珠玉叫不出名堂的般般精美饰物,一古脑儿全都豁朗朗倒在地下。文旭安在山寨中任军师十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每次寨主劫得红货,哪一遭不是拣最好的赏与他?故此今日虽落难流亡,囊中珍异之物却着实不少。当下也不怕磕碰,尽情都倾作一堆。顿时只见珠光宝气,这间破屋内氤氲浮动,和着火光,耀得人眼也花了。
众村民张大了口,连句惊叹之词也说不出来了。他们世代务农,何尝见过这些东西?顿觉眼花缭乱,心血翻涌,看那一堆宝贝,名色也叫不上来,只知都是好的,随便哪一件只怕都抵得自己全部家产。满屋只听此起彼伏,全是众人大口喘着粗气之声。
"俺的爷爷,这……都是甚么?"掌柜的倒抽一口冷气,念佛不绝。
文旭安拱手道:"在下家中在关外原本也是个大户,祖先累代积攒下这些银钱,还有几件首饰。只恨有财无势,依然被人欺负。今日在下房地皆失,带着这些东西逃难出来,虽说是上代遗物,无奈性命要紧,如今在下一心只求保全宗嗣,也顾不得许多了。只要父老乡亲肯大发慈悲送我们过河,在下愿将地上所有之物尽都送与各位,以谢救命之恩。大家连年受官府盘剥,又要祭祀河神,在下知道乡亲们日子不好过,你们把这些将去,权当是填了这些年祭神的亏空。"
众人盯着满地珠宝,只是喘气。文旭安环顾一遭,重复道:"只要答应送我们一家过河,这些东西就是各位的了。"
众村民先前得知河神竟是妖身,几百年信念无存,早已心神激荡,哪还禁得住这等重利引诱,各人都头昏脑胀,满心里只要分了这些财宝,却不好说出口来。大家不约而同,眼巴巴地都瞧着李大叔与陈大伯,有人小声道:"俺们年轻不知好歹,请两位老人家拿个主意罢,如今便怎么样?"
李大叔两道目光也早粘在那堆宝物之上,挪也挪不开了。听人问他,咽了几口唾沫,踌躇不定。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话里都是有的。李老哥,你看这先生是个好人,又拖儿带女的,一家子可怜呵。"掌柜的吞吞吐吐,"你看--唉,俺也不知道该咋说,但凭二位老哥拿主意罢。"
"先生,俺们不是贪图你家财物。看在两个娃娃份上。"等了许久,那李大叔终于开口,说了半句话,却又歇住。片刻问道:"--只是你真有十足成算,绝不连累俺们么?"
文旭安双手紧紧交握,几乎彼此嵌入骨中。听他问了这句话,长吁一口气,微笑道:"只要众位乡亲相借三套男人衣衫与我,在下以人头担保,决计不会连累大家。伯钦,带你母亲妹妹们后边洗脸去,把那脂粉气味都给我洗净了!"
十七
胭脂盒子攥在我手。洛阳城,腻兰阁,天下无双的绝艳脂粉。那瓷盒冰凉冰凉,一朵玫瑰花苞死在掌心,永远定格的笑颜。这朵花它再也不会开放。
玫瑰胭脂,美人面上倾国色。相隔整整十二载,天意注定,这是一场翻身重来的轮回么?人说腻兰阁所产之品百年色味不变,十二年后的胭脂依然鲜艳如旧,十二年前的人呢?怕是天姿国色早化白骨,香魂艳魄,渺无寻处!
花蕊抵在手心,一股冰冷直通肺腑。闭上双眼,再寻不到昔日那双握过它的大手的温度。是谁将它递在我手中,那人修长的十个指头,如今又向何处寻觅。一念及此,心尖儿上一阵刺痛。
"姑娘,世上人海茫茫,你我今日能在这黄河渡口萍水相逢,也算是有缘……"满不在乎的轻佻声音在耳边响起,也是个鬼魂,渺渺茫茫,大风一吹,便散了。
我深吸一口气,撒开五指。祭红釉色,浓若凝血,艳若朝霞,是掌心里一颗烫进骨髓去的朱砂痣。在那初升日光之下,耀人眼目。我轻轻扭开盖子,瓷盒内一方玫瑰颜色,花香混着脂香,登时直扑面上,熏人欲醉。这般旖旎风光,只该在深闺绣帏之内,香奁诗词之中,教夫婿螺黛画眉,花好月圆,占取天下良辰美景。有多少呢喃儿女,这时分正是春宵苦短,不知人间尚有无穷恨事。
这样的颜色,这样的事,永远不会出现在我身上了。
我扶住船舷。黄河风高浪大,一叶小舟颠簸飘荡,孤零零无依无靠。整条浊水望极天涯,再不见其它船只,这情景仿佛天地尽毁,万古洪荒之中,便只剩下我一人。那有什么关系,我是剑士夜来,我靠的是我自己。是的,只要我手中还有剑,哪怕当真劫毁将至,三千世界化作泥沙,我也无惧无悔。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就算所有人都离弃了我,我还有一把剑。我用这把剑胁迫村民献出藏在渡口的船,只身登舟启航。我说过,是谁害了我至亲之人,我便要他偿还。谁敢阻我,我便杀谁。
我要他的鲜血,祭我生身之母。十月怀胎,三年哺乳,娘亲,你在天上睁开眼睛看着,女儿不孝,今日为你报仇来了。
脂粉香味袅袅缠绕。这世上多少闺阁娇女,正是对镜晨妆。剑尖挑起一撮胭脂,恰似片片桃花,红映霜锋冷。命中注定我不是红粉佳人,此生唯以一口宝剑,报我先慈。
我探手入怀,取出火折一晃。点着了胭脂,香烈催人泪下,剑尖一抖,漫天红飞如雨,火屑点点飘洒乱落。滔滔黄河之上,脂粉气息直冲九霄。我站定在舟中,挺剑而立。
娘亲,今日这大仇若报不成,你便接了女儿去罢。你可知你的小茶生无可恋,你可知我日日夜夜想你,再不能见上一面!
仰面向天。东边红霞涌起,如火如荼。这般长夜,终于也有过完的一刻。名叫夜来的女子,十二年来不过是具行尸走肉,今日长夜已尽,夜来来这世间一趟,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曙色青白,漫漫在大河之上铺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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