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文坛亲历记

第151章


就说1958年吧,这个14岁少年已被勒令退学,却在无意间发现县报登了他一首仿民歌的诗。自此,他益发努力自学,并练习写作。此后数年,他先后在当地及全国性的报纸如《中国青年报》发表文艺演唱、诗歌、小说等类习作多篇。可是在1963年他再次因写作而受惩“下放”。家乡天地虽大,却似乎再也容不下这喜爱舞文弄墨的小杨模(他的原名,四川音模同牧,当时他发表诗作曾用杨牧笔名,后来就改为正式名字)。   
  四川才子杨牧十韵(2)   
  “我的灵魂再难安静” 
  杨牧1964年4月登上西去列车的旅途,他的灵魂就不安了。这些西出阳关的人,各种各样的。坐在他旁边的中年妇女,老想跟他说话,他觉得她有点套近乎。从她的谈话中了解,她是去南疆再嫁人。对面的是个挂着校徽、沉静的女大学生,她居然开口向他借帆布袋露出一角的王力的《汉语诗律学》,随后就埋头读起来,再也不说话。女大学生对他是个谜……到了乌鲁木齐,几个刚认识的人该分手了。出乎意料,女大学生突然提出要借走他的书,将他地址写给她。还问“相信吗?”他想信任是人类的一种美德,我怎能不相信呢。遂将书借她,临时地址写给了她。而那位中年妇女呢?留下了她的地址,让他有危急向她呼救,送他一双竹筷,还往他口袋里塞钱,说她的地方快到了,钱已没多大用处。“你信得过我,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大姐姐吧。”(读到这里,我的灵魂也有点不安了,差点掉下眼泪)……这两个人两件事,虽说都是小事,但也牵动了杨牧的灵魂。借给女大学生书,杨牧明确认同人际关系中信任、诚信是美德并付诸实行。杨牧在作品开篇细写了那位同座的姓何的中年妇女,字里行间读者可以感觉,杨牧开初对她的判断,下车时他已有所修正。实际上后来证明,两个女子都是讲交情,守信用的。女大学生给他寄还借的书。中年妇女曾一再来信,问他有没有困难,她可以帮助小老弟。 
  杨牧初涉新疆之途,他为了找个栖身之地而走的北疆那条路,乌鲁木齐———石河子———安集海———乌苏———精河———赛里木湖这一线,恰巧是我1979年走过的。杨牧所写他为了找车在临近赛里木湖的三台子,那一夜所遇见的人和事,他灵魂的不安,给我印象尤深。 
  天黑下来,他独自一人走到一座无人的空屋前,情况一点不熟悉,寒冷侵袭他,还可能有野兽,真是危机四伏,这一夜将如何过?正在忐忑不宁时,还真有个人走过来。他叫了声同志,对方有了回应,原来他是在这一带挖草药的一个汉族人,自然也是流浪汉。这人会点哈萨克语,将他带至一家哈族人的毡房前。一个年轻女人带他们进毡房。女主人用馕,奶酪,奶茶热情礼貌地招待她的客人。这时他发现旁边毡毯上,还睡着个婴儿。而带他来的那个人像个久经世故的江湖客,不断与那女子攀扯,讲哈族话还不时夹些生硬汉语,有的话他能听出来在吹牛皮。更让杨牧难受的是,他在说“北京!北京!”冒讲他们来自北京。杨牧写道:“我像被什么螫了一样,浑身发麻。他赶紧碰碰我胳膊。‘吃,吃,哈萨克是最好客的,你不吃,她还不高兴呢’他显得十二万分的豪爽,俨然他自己就是主人。而那一副饕餮之状,又像只拣了浮尸的饿狼。”饼足茶饱,女主人安排他们住下。他们睡在毡毯一侧,她和孩子睡在不远的另一侧。灯灭了,他和那个人共一条被子。他不安,觉得这么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睡在一起(相隔只有两三尺),太不像话!而那位却不以为然:他说“这算什么!……”杨说,“那你怎么说我们是北京的?”他嗤地一笑:“她懂个屁,新疆以外的都叫北京!”他翻个身,声音反倒大起来,仗着那女人听不懂:“丧门星!今晚都是碰上你啦,要不她肯定要跟我睡觉!他们最喜欢汉族人,”接着讲出一番下流话。作者写道:“我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这家伙真他妈的混蛋!好心好意让你吃,让你住,你还把人家当成什么!怎么能这样呢?倒是那个女人的形象,她跪着待客,总是在我眼前晃。我突然觉得她可怜了,不,是我们可恨,我,还有我!我在与人同流合污,欺侮一颗最善良的心。我羞愧了……啊,一个正哺育乳婴的女人。哈萨克,哈萨克,如果我能够,我一定要像恩人那样报答你!一辈子不轻侮你!”作者的灵魂又一次难以平静,并受着自己拷问。有了这番际遇,次晨他下决心跟这个随时可能“咬人”的游民流浪汉分道扬镳。而拷问的结果,是在任何情况下要守住自己的灵魂,那就是他在“难以平静”中显现出来的一颗善良、诚实、正直的心。正像他自己剖析的,“我不是鸡营狗苟之辈”,不能做“那种飘蓬无根”的人。翻开杨牧流浪生活头几页,他是这样起步的。 
  “他们都早我而来,我是第一千一百零一个” 
  杨牧在北疆那条公路上虽几次碰壁,但是帮助他的人却甚多。他(她)们都是在老家待不下去,才背井离乡流亡到新疆的,虽是些普通的农场工人,汽车司机,保管员,架子工、泥瓦匠,马车夫等等,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们善良、有爱心,把这个初次相遇的小“表弟”的事当作自己的事,把他的难处,当作他(她)们自己的,给以物资支援和安慰;虽没有权势,却有集体意志形成的力量。在石河子农八师第二农场修配厂,他(她)们终于有办法让组织科接受了这个小“表弟”成为最后一个名额“劳动管饭”的人。“我家的表哥数不清”那一章写得格外动人。杨牧深有体会地发现“共同的遭际常常酿就超过骨肉的一种至情。”他既然融入了,此后十多年,他就一直与他们共命运。 
  20年后,他写诗赞美他们: 
  …… 
  他们围着这坩埚歌唱 
  我也当赞美这神圣的爝火   
  四川才子杨牧十韵(3)   
  蓬头垢发,脚指甲被沙砾烫熟,缫而为丝阳光这样酷厉而煦和“潜入生命顺手第一页,再潜下去”这是些什么人、什么生活呢?这是社会最底层的人,或许可以叫做边缘人,是一种边缘生存。他们干的话———开荒种地,造房子造林,还要制造一些需要的劳动工具,大多是劳动强度大的体力活,而报酬是从“劳动管饭”到不多的赖以糊口的工资。但也还有生产建设不可缺少的知识精英。这些人至少是双重负担,工作负担、体力负担之外还有精神负担。在五六十年代,他们找见了新疆这个能够生存下来,比较宽松的环境。但仍是边缘人,背着各式各样的精神包袱,比之劳改犯略强,算个自由人。也只能是这样的边缘生存。到了“文化大革命”动荡年月,有些人连个边缘人也做不成了,成为扫灭对象,有的包括肉体消灭,剥夺生存权。 
  的确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运动,制造了数不清的“边缘人”,他们本可以活得舒舒坦坦的,但在当地再也没有这种心情舒畅的条件了,只好离家到新疆这样偏远的地方去谋生。杨牧书中写了好些本也是工农兵劳动者的人,例如,他在修配厂寻到的朋友介绍的那个姚文培,是40年代到过印度的“远征军”,汽车修理和驾驶能手,可惜为人过于耿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家乡,不讨某些人喜欢;而“远征军”也可以成个历史问题。再加他又娶地主女儿为妻,情况似乎更不妙。遂决心西出阳关。杨牧在安集海客房遇见的一个愣头大汉,他是贵州苗族,在西藏当了五年兵,复员回到老家,还让他做村武装委员。但是坏就坏在他带了块表回去,一个副乡长要“打来吃起”。他不买他的账,于是日子不好过了,副乡长政治上挑不出他的毛病就给他捏造了个“坏分子”罪名。他就跑出来到天山深处流浪,什么都干过,而今挣了些钱,他还想回家“气气那个狗杂种”。还有他在西行列车上的同路姜大哥,本是川江上的驾船好手、共产党员,不知哪回招风惹蝶“翻了船”,只好来个“脱党逃脱”。还有杨牧在“四清”后被发配至农场良种队浇水班干活的他的师傅吴理云,是一个处于农场最底层的中坚分子,是以自己一身干活的绝技自立于人的人。因家庭出身不好,小有文化,他老早就“盲流”到新疆。“文化大革命”初期,他悄没声儿地突然胃出血死去,后来才被人们发现。对他非常了解和尊重又同情的杨牧叹曰:“他自卑自傲,是万事不求人的,即使在要断气的时候。他是属于整体被碰伤的一类。他身上没有具体的刀伤,但有无数的暗创。而他维护人格的办法,是抵触,是漠视,是死到临头也不开口。他用他的年轻生命写了对人世的看法。他是一个血腥季节到来的前奏。”至于知识精英,在生产建设兵团的农场是集中了许多的。例如杨牧“文化大革命”初期在的那个良种队,本是繁育良种的科学研究单位,为兵团经济作物如小麦、棉花、玉米的良种研究、推广,做出了重要贡献。但这时知识精英集中的这个单位,已是“洪洞县里无好人”了。 
  还是先说说杨牧这个来到兵团莫二场(又名148团)“劳动管饭”的小知识分子从1964年下半年发动了新运动———“四清”直到“文化大革命”他的遭遇吧。他劳动管饭干过许多工种的活,如打土坯造房子,推车拉砖、拉沙等重活,也在工程队里干过测量、绘图等技术活,“四清”(杨牧说“四清”时发给每个“劳动管饭”的一张表,要他们去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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