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悲悯地看向不肯瞑目的“自己”,周遭的景色却再度倏然扭转。
白雾升腾,灰黑的竹影在白雾中摇曳晃动。
岑黛眨了眨眼,下一刻熟悉地转过身来,果然看见一身素衣的荀钰正负手背对着她,站在竹林阴影中。
她微微舒了一口气,迟疑地顿了顿,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那背对着自己的青年忽然开了口,音色淡漠:“索命的高台消失了。”
岑黛微怔,顺着他的方向往前方更远处看去。
眼前白雾层层,果然没有了那座她曾见过的斩首高台,亦没有破口大骂的群众、没有刽子手和宽口闸刀。
连同那些诬陷和诽谤,也随着今生的局势扭转,一并消失了个干净。
唯独只剩下一个荀首辅这么一个再无归处的孤魂野鬼,被困在她的梦里,解脱不得,重来不得。
荀首辅却似乎并不觉得难过,他终于转过身来,眉目漠然疏离,面上的表情比之当年冬日在神武门前初见时还要寡淡。
岑黛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觉着这张同荀钰长得一模一样的面庞,却对自己做出了如斯冷漠的表情,叫她心下一时有些异样的感觉。
荀首辅默了默,而后道:“能够抵挡住历史洪流的冲刷,不容易。”
岑黛抿唇:“并非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荀首辅多看了她一眼:“我似乎……还没有问过你的姓名。”
岑黛撇了撇嘴:“我名岑黛,封号宓阳,荀首辅应当并不曾见过我。”
荀首辅却是不多意外,似乎猜到了她的身份,转过头重新看向眼前的白雾,又问:“那么今生的荀钰,见过你吗?”
他的语气随意,仿佛正在同一个老友话家常,甚至还带了几分荀钰平日相处时的语气习惯。
可岑黛知道,他们是不同的两个人。她与前世的荀首辅到底是不曾相遇过,且彼此背道而驰。从始至终与她有过交集的,只有这一世的荀钰。
岑黛径直行至竹影底下,也同他一起看着白雾里斑驳的竹影,突然生出了些捉弄的心思,忍不住笑道:“自是见过的。我似乎并不曾告知过荀首辅,除却那一道郡主名号,在坊间众人口中,我还得了一个荀家大少夫人的名号。”
荀首辅静默了片刻。
下一瞬,他极其僵硬地转过脑袋,不可置信地打量岑黛的脸,嘴唇动了再动,末了才斟酌着开口,沉吟道:“荀钰之妻?”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角也忍不住跟着抽了抽。
同为“荀钰”,这种诡异又莫名羞赧的情绪,将荀首辅惊了个半晌。
岑黛心下忍住笑意,没接话。
荀首辅拧紧了眉看了她片刻,而后缓和下表情,突然正色道:“如若是你的话,或许他的确是难得的开了情窦。”
岑黛蹙眉,好奇看过去,却见荀首辅并不打算多说了,眼底释然,轻声道:“总而言之,多谢你们护住荀家,这是我毕生的心愿。”
岑黛似有所觉,问:“首辅大人要走了吗?”
荀首辅抬步,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轻轻应声:“如今夙愿已了,我一个无家的亡魂,是该时候随着过往的历史消散了。”
“依附在郡主殿下梦中三年,多谢收留。”
岑黛张了张唇,还未出声,便瞧见荀钰的身躯化为袅袅的白雾,融进了周遭的梦境壁垒中。
岑黛垂了垂眼。
上天给了她重来一回的机会,却没有给执念未消的荀钰同样的契机。
这个青年,先是作为未来的荀家家主目睹了家族的没落,而后又以大越首辅的身份预见了皇朝的倾覆。
谋士的心死,或许就是在预见棋局惨败的一瞬间。岑远章如此,荀首辅亦然。
因为心死,所以前世的他毫不在乎自己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从来都不反抗和辩解。因为他知道垂死挣扎并没有任何用处,没有人会相信他。
彼时皇朝倾覆的命运已经成了定局,唯独只有沉默赴死,他或许还能保住荀家人的最后一分风骨,而不至于死相太过狰狞难看。
可也正是因为心中的不甘和执念,他依附在了同日身亡的她的梦境里,在梦中“初见”时一时兴起,同她说了那么一句“君子行方正,我问心无愧”。
大抵是觉着,在这寄居的梦中,唯有她这个小姑娘会成为他最后的倾听者,成为那一场因贪婪而起的荒唐和混乱的最后见证者。
——
梦中的白雾逐渐消散,岑黛蹙眉睁开了眼,瞧见窗外天光还未亮,纱幔外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她低低唤了一句:“师兄?”
荀钰应声挑开了帘帐,探了探她的额头,瞧着无恙才舒了口气,轻声问:“怎么这个时候就醒了?”
现下时候尚早,他赶着早朝才趁着未亮的天色起身,按着道理,岑黛这时候应当还在安眠才对。
岑黛眉眼弯弯地坐起了身:“做了一个梦,梦结束了,自然也就醒了。”
她探了半个身子出来,有些生疏地帮着荀钰扣好他脖颈前的盘扣。
荀钰托着她的手臂,任由她动作。
思及她提及的梦,荀钰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梦见了什么?”
岑黛弯了弯唇角:“梦见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他要出远门,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荀钰定定看了她一眼,二人目光相触,顿时不再需要更多的解释,各自心下都有了数。
荀钰问:“他走得安心吗?”
岑黛弯了弯唇角,最后替他整了整赤罗朝服的肩膀和袖摆:“阖家喜乐,亲人安康,他很放心。”
荀钰眼底升起了暖色,俯身在她额心印了一下:“看来是个好梦。”
岑黛笑说:“是啊,好梦。”
因着荀钰的缘故,岑黛也不打算睡个回笼觉了,跟着做了一回早起的鸟儿,目送荀钰出门上朝。
临走时,荀钰又嘱咐她:“若是要去寒牢探监,大可等我下朝回家来一同去。你独身出门,我不放心。”
岑黛白了他一眼:“我去去就回,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到底还是搪塞打发走了荀钰,在收拾齐整了自己之后,又吃了清粥垫了垫肚子,先行去了主院去给邢氏请安。
荀家众人在昨日下午就回来了,前几日还绷着情绪的邢氏在见到大老爷之后,再也崩不住,拿着帕子不停地按眼角。最后到底是顾及着荀阁老在,先与大老爷安顿好了荀阁老。
后来太医从宫中前来为荀阁老把脉,道并无大碍。荀阁老为大越鞠躬尽瘁数十年,杨家人心下记得恩情,在最紧张慌乱的时候,仍旧留了几分体面,没有让荀阁老受罪。
二夫人林氏却是再也忍不住,瞧见二老爷和长子便立时掉了眼泪,抓住二老爷的手臂就当场哭了出来。
岑黛今日到达主院时,一家子人已经全部换上了笑脸。许是因为经过了一场大难,阖家上下都生出了一股子劫后余生的庆幸感,面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邢氏心里还惦记着荀锦小公子的求学问题,这会儿子空闲下来,打算将没办成的饯别宴给重新办起来。
另外这几日家中小辈被落下的课业,邢氏和林氏也盘算着尽快补起来。如斯敲定之后,一群见了爹爹兄长回家的小萝卜头们顿时蔫了吧唧,高兴之余又因为学业发愁。
岑黛看得心里好笑,陪着邢氏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后来瞧着时候快到了,便提了早前命人备下的食盒,领着冬葵出府。
她早前就着人往牢狱中递了消息,此时来去也没受多少阻拦。只在门外时,狱卒小声提醒了一句:“郡主殿下来得巧,大长公主殿下身边的张嬷嬷才走不久。”
岑黛抿了抿唇:“是大长公主的意思?”
狱卒回道:“张嬷嬷嘴上没提,可瞧着表情,应当也是差不离了。”
岑黛不再多问,只随着他继续往里走。
牢中昏暗,外界温暖明亮的日光并不大照得进来。岑黛闭了闭眼,好一会儿才适应了黑黢黢的环境,思及荀钰曾在这里呆过好几日,心中一时复杂。
岑家众人因谋逆之故,几乎都被关在相邻的牢房中。岑黛在经过了岑袖和许氏之后,才在岑远道的牢门前定住了脚步。
岑远道坐在草垛里,眼底青黑,似乎是一夜没有合过眼。
岑黛从不曾见过这样落魄潦倒的父亲。
在她有记忆起,岑远章在母亲豫安面前就多有忍让。可即便是再怎么忍气吞声的时候,他也是昂首挺胸的。
岑黛顿了顿,不再多想,瞧着狱卒开了牢门,便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食盒递了过去。
“是才做好的饭菜,我今早才命人赶时间炖好了汤,如今还是热的。”
岑黛收回了手,送完了东西也不打算多留。只在中途轻轻地转过眼,瞧见在食盒一侧,正正方方地摆放了一叠干净的衣物。
没有用锦衣绸缎,只是普普通通的寻常衣物,用的是朴素的灰白色,没有多少繁复的花纹,甚至还带了几分熟悉的香味。干净简单却不惹眼,若是穿出去了,倒是能够保证死囚在临死前最后的体面。
思及狱卒早前交代的话,加之这衣衫上熟悉的熏香,岑黛顿时就猜到了这些衣物出自何人之手——母亲豫安。
嘴上说着不愿来见,仿佛一颗心果真已经硬如顽石,冰冷无情。
可近乎二十年的夫妻情分,即便彼此之间的感情和悸动早已沉寂,可携手相伴而来多年的熟悉和温暖,在短时间内却是消磨不掉的。亦或者这一辈子也忘不掉。
人生有多少个二十年?
岑黛抿唇,纵然心下冰冷,可思及自身的血脉以及岑远道十多年来的抚养,终究是多说了一句:“爹爹以前曾说喜欢吃韭菜肉馅儿的饺子,宓阳也着人包了。趁着热,爹爹早早吃了罢。”
岑远道抬起头,问她:“杨慈溪为何不来?”
岑黛微微冷了眼:“对于一个心狠起来就可以毫不在乎妻女性命的人,为他奉上死前的体面,娘亲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岑远道张了张唇,最后又闭上。不可否认,岑黛说的不错,他最清楚自己的本性。
可杨慈溪的本性却与他不一样,她最是刀子嘴豆腐心了。
岑远道心下复杂一片,于是说:“我想见她最后一面。”
他想在死前同她说上一句,二十年前的心悸是真的,早年的心动和喜爱也是真的。
可是岑黛却并不打算同他多周旋,最后只道了一句:“人总是爱感动自己。不若珍惜当下,莫要到了行刑的时候,连最后一口温热的饺子都没能吃上。”
她强忍下心中的复杂,不再多看岑远道,抬步便走,在岑袖的牢门前停了停。想了想,还是道了一句:“说起来,还得多谢四姐姐三年前挑动了三姐姐,多谢两位姐姐促成了那一场落水。”
她也不管其余人的反应,径直出了寒牢。
打心底里,岑黛或许是真的打算好好感谢感谢岑袖和岑裾的。
若非是岑袖一时心恶,她今生或许无法落水,或许也无法那样轻易地凭借一份救人的恩情,与谨慎隐忍的岑骆舟搭上关系。
于梦中看完了前世的一切之后,在她最感激的人中,或许岑袖当真要占得上一间席位。
走出阴暗湿冷的牢房时,岑黛同冬葵吐槽:“里头好冷,我回去要喝一盏牛乳茶暖暖肚子。”
冬葵抿着嘴笑,应下。
岑黛沉沉地吐了一口浊气,抬头却瞧见荀钰正站在身前不远处,眼睛一亮,忙提了裙摆小跑过去,牵了他的手:“师兄怎么过来了?”
荀钰握着她的手,面无表情地用暖和的手心帮她暖手,淡道:“听闻你过来了,不放心,遂过来接你。”
岑黛抬起下巴,哼哼着:“我不是好好的么?哪里有不放心的?”
她笑眯眯的抱住荀钰的胳膊,眉眼弯弯道:“我在那场乱局中可起了不小的作用,了不起得很,师兄合该对我多些信心。”
荀钰心里好笑,纵着她:“好雀儿最是了不起。”
岑黛心里高兴了:“回家!师兄以前还曾提到要在庭院里移栽牡丹的,回去我们就一起捣鼓!”
荀钰牵着满脸都是乖巧笑意的小雀儿,抬眸看向天边晴朗明亮的日光,温声应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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