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是荀钰对婚配二字最初的认知。不仅没有任何期待,甚至,他还将其当做是是迟早会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约束和负担。
不过他偶尔会在书中读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譬如举案齐眉、红袖添香,譬如诗词中男子对月相思心上人、女子睹物抒发闺怨。
于是他想,或许喜欢并非是毫无用处的东西,至少这些情绪可以装点短暂的人生。
如若将来有人能够陪他读书吟诗、在他身边红袖添香,同他心有灵犀……似乎很不错。
只是对于这道妻子的轮廓,荀钰始终都没有找到可以填补进去的人。
他曾跟随在长辈身后见过许多贵女、参加过许多文会花宴,也曾不动声色地观察过别家女子的音容笑貌。
只可惜没有多大的用处,待众人散去归家之后,所有贵女的面容就都成为了自己记忆中的一张白纸。平淡无奇,毫无特点。
荀钰知道自己不是脸盲,甚至他还曾被祖父夸过过目不忘。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些女子都是一副模样——反正,都不是他心中“妻子”的模样就是了。
母亲邢氏曾为此忧心过许多次,脾气上来的时候忍不住拉着父亲哀叹,说若非是自家长子尚且还食人间五谷,只怕自己也会认为他是一个修仙飞升的好苗子。
从那开始,家中的小辈就在私底下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神仙”。
嗯,没错,的确是荀锦这个臭弟弟带头给他取的。
荀钰初初听过这种话时,心里也有些好奇,于是在闲暇时寻了一本道家讲经翻看——别说,还真挺对他的胃口,许多字句都蕴含深意和哲理,值得细细推敲。
最后荀钰还是放下了那些“道可道,非常道”,因为他要跟在祖父身边学习如何做实事了,不被允许继续看“杂书”。
——
至于对岑黛最初的印象……
他是真的把她当做了一只小金丝雀看待来着。
因着与岑骆舟私下往来,他对岑家众人也有些许了解。很奇特的,在听闻岑黛的情况时,他脑子里印出来的不再是一张白纸,而是一只等着乌溜溜圆眼睛的小雀儿。
之所以产生出了这种奇特的联想……或许是因为他最近才读完了一篇关于鸟雀的文赋?
荀钰如是想到。
虽说是找到了一个借口,不过“金丝雀”的绰号却被他记在了心里。此后在听人提起岑黛的名字时,他就会面无表情地在心下顿悟:哦,说的是那只小金丝雀。
抱着这样的心思,他迎来了和岑黛在神武门前的初见。
小脑袋都埋在白狐狸毛儿里,只留下一片毛茸茸的乌黑发顶。也许是发育较晚的缘故,小姑娘是真的又瘦又矮小,加之那时候才落水遭了一回罪,一张脸上并没有多少血色。
——当然,荀钰关注的重点从来都不是岑黛如何如何,毕竟那个时候在他心里,岑黛大概也就是比一张白纸好认一点点。
彼时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岑黛,虽说面无异色,可在心里却是小小地惊愕了一下。
小姑娘的瞳眸很清澈,看得出是被豫安精心娇养在深闺里的贵女,聪明,却不够知事,并不曾见过太多污秽。
所以才让荀钰觉得惊愕。
毕竟在他的印象中,杨家、岑家人多冷血凉薄,没曾想两家联合,最后竟然出了岑黛这么一个实打实天真的有情人。
荀钰寻思着,或许这就是物极必反?
抱着这样惊愕的心思,两人因故在东来茶楼仓促又见了一面。
很遗憾,本性天真好相与的小姑娘,似乎却唯独对他很不友好。
这一事实,被他的好友岑骆舟无情戳破,叫荀钰生平第一回有了纳闷和尴尬的情绪。
嗯,依旧是寡淡着一张脸纳闷。
至于后来在文华殿中,他将小姑娘怼进了墙角……除却怀疑和探究,还有几分一时脑热的冲动。亦或者说,那冲动应该还带了些微的“报复”的心理?那小姑娘给了所有人面子,却独独不给自己面子,无论怎么想都有些不舒坦。
向来无欲无求的荀家嫡长孙,难得的有了些许作为“人”的情绪和心理。
而对于岑黛心底藏着的小秘密,荀钰起初是不怎么在意的。一朵养在深闺、极少吃苦的小小富贵花,懂得什么叫秘密吗?
或许她的心事,不过只是国公府中的姐妹相处,亦或者是发觉了岑骆舟的不妥、心下忧虑。
无论如何,在当时的荀钰看来,岑黛的心事应当是与他毫无关联的。
是以他毫不在意地将这些情绪压进了心底最深处,转而继续埋首于内阁公务。
与温润亲和的杨承君以及乖巧娇俏的岑黛同在文华殿内求学,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比起家中活泼好动的幼弟荀锦,这两位同门显然规矩知礼得多,荀钰甚至还十分享受文华殿中的宁静与平和。
只是越往后,荀钰也愈发熟悉了岑黛的性子。
她大抵是他见过的最娇气的女子了,无人能出其右的娇气。
脆弱、不能吃苦、受不了委屈……
所有人都有优点和缺点。脾气好和冷静是岑黛所具有的很难得的优点,可她的缺点也相对应的奇葩得令人咋舌。
小姑娘表面看起来乖巧老实,可是对于自己不喜欢看的书籍,她是半点儿也不打算翻上一页的。每当庄寅命她根据一篇枯燥的文书写出观感时,她就转而去寻杨承君,两手一伸就借来了自家表兄早年的课业,而后照搬。
可就是这般显而易见的应付手段,偏生庄寅就是那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翻篇过去了。
后来杨承君笑着告诉他,说这就是为什么岑黛至今学不会女红的原因。
不仅是因为手残,更因为她懒。
荀钰不解,看着小姑娘惫懒,一群人竟一点也不打算督促敲打的么?
再后来,荀钰曾无意对上了小姑娘笑得弯如月牙儿似的一双眼,那对眸子亮晶晶的,里头闪着微光,璨如星子。
于是荀钰便懂了,并且也开始不动声色地纵容着她。甚至还不辞辛苦地为她誊写了大半年的陈年旧案卷宗。
——
要真说起对岑黛的知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荀钰细细回想起来,其实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似乎是在某日某时某刻,他突然发觉岑黛十分符合他自幼幻想出来的那一道妻子的轮廓。
就好像清晨时候、林中迎着初阳而生的露水,亦好像是昼夜交替、光影相织,一切感情的转化都发生得无比自然,却又璀璨夺目。
荀钰渐渐地习惯了有岑黛在身旁的生活,她是同荀锦和一众亲人一样的,能够叫他觉得心头温暖的“彩色的人”。
当那一道属于妻子的轮廓完完整整地套在了某个女子身上时,他的态度便从最初的随意改换为了非她不可。
可他需要等待,身后有祖父推着他前行在权势的道路上,那条路艰辛又陡峭,他根本就不敢懈怠半分,更不敢遵循心意去向祖父和盘托出自己的心事。
更重要的是,他并不曾从岑黛眼中看到一分一毫“变质”的情绪。
他苦恼地发现,自己似乎低估了她心中的那个秘密的重要性。
然荀钰向来是个极尽果决冷厉的性子,一旦发觉岑黛心中有更加重要的事物,便开始琢磨着如何利用着这一份重视、并联系时局,及时织出了一张大网。
祖父曾夸赞他会举一反三,他虽不懂人心,可根据自己的见闻,依旧营造出了自己的优势。
既然岑黛想要逃脱牢笼,那么他就为她打开那扇门。
她于闺中待嫁却无有归处,那么作为逃脱牢笼的报酬许给他,又有何不可?
一个敢随意,一个敢肖想。
——
相处许久,荀钰对岑黛也愈发熟知了解。
岑黛骨子里,其实是一个爱笑、却又怕死的小姑娘。
可就是这么一副性子,却在最后局势恶化的时候为他流过许多眼泪、更曾因为忧心他在牢中的安危而彻夜难眠。
她学会了低下头求人,敢冒着未知的危险为他奔波游走。学会了相思和眷念,从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金丝雀,成长为了棋局上不可忽视的明灯、以及连接所有棋子的枢纽。
有时候荀钰会想,或许不是他早年为岑黛编织了一张大网,而是岑黛在地上画了一个封闭的圆圈,他自个儿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
慢悠悠胡思乱想着这些的时候,荀钰正撑着下巴,看向窗外万里无云的蓝天。
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拿着手指叩着桌案,下一刻听见门廊外传来脚步声,愈来愈近。
脚步声突然顿住,下一刻岑黛忽然从窗台下“嗖”地站起身来,眉眼弯弯道:“师兄!”
荀钰面无表情地捏了捏她的脸颊,淡道:“多大的人了?这是子锦小时候才会玩的招数。”
岑黛撇撇嘴,扒拉下他的手,径直走进屋来,唉声叹气地坐在了荀钰对面。
荀钰给她倒了一杯茶:“怎么了?”
岑黛愁眉苦脸:“我突然发觉自己年岁渐长,撒起娇来自己都没脸看。”
荀钰于是安慰她:“还是小姑娘,永远都是小姑娘。”
岑黛眼睛一亮,忙道:“果真?”
她扯了扯自己身上青莲色的衣裙,继续道:“我今儿选了布料,着人为宪之和宝瑜裁作新衣裳。瞧着宝瑜小小的一个人儿,穿的都是各种粉嫩颜色的衣裳,突然想起来自己有好些年没穿过粉色了。”
荀钰终于回过神来,这妮子分明是早有打算,故意装模作样地给他挖坑跳。
他正色道:“粉色娇嫩,你现下不合适穿那种颜色了。”
多年过去,他说起话来依旧如当年一般耿直得无情。
岑黛早已习惯,当即翻了个大白眼,道:“我独独只在家里穿着试试,又不穿出去。师兄若是觉着不合适不想看……”
荀钰连忙握住她的手,郑重道:“想看。”
岑黛将他心口不一的臭毛病拿捏得死死的,现下换上笑脸,高高兴兴地就去屏风后换衣裳了。
再出来时,她已经换上了一身藕粉色的对襟长衫,下面是白色织金马面。一如当年的娇俏模样。
荀钰眼里带了暖笑,先一步开口道:“很漂亮。”
岑黛扶了扶头顶的䯼髻:“还得换个发髻才是。”
她径直坐在梳妆的桌案前,笑吟吟地看向荀钰:“师兄来挽发髻?”
荀钰纵容地叹了口气,从袖袋里熟稔地掏出一把桃木梳来,起身上前替她解发髻、梳发。
他眼底盛满了年轻时候见不着的温缓,熟练轻柔地为她绑发髻。
——
曾经有人闲来无事谈及荀、杨两家的姻亲关系,顿时引起内阁内一阵骚动,引得不少年轻官员跟风在暗中谈论,猜测荀首辅当年是如何将杨家人的掌上明珠给扒拉到了自己怀里。
也有人好奇依着自家首辅那寡淡性子,不知得有多喜爱那位宓阳郡主,才做出了主动求娶的举措。
荀钰某日无意间听见他们嚼耳朵,当即面色不变,转身就布下了更多的政务。到了第二日,果真就无人再议论荀家家事了。
他折腾完了一众年轻人,又忍不住去思索那些疑惑的答案。
喜爱?或许那场心悸并不多轰轰烈烈。
只是荀钰有时候却忍不住想,若是真的能够就这样相守共度一生,待到白发苍苍时,或许他也依旧能够保持最初时的心动。
柴米油盐、能够看得到尽头的后半生……这从来都不是荀钰想要的,可他同时也知道,所有感情的淡化都无法避免。然而同岑黛在一起的时候,他每一日都能得到不一样的满足和愉悦。
或许是因为岑黛能忍受他的寡淡,他也能忍受岑黛的娇气。亦或许是因为彼此之间经历过生死,互相都能理解旁人听不懂的笑话和趣事……
冷静自持了一生的荀首辅思忖着,或许这就是他对岑黛的喜爱。
不够盛大,也不够热烈,却时时都期盼着能够天长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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