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伊人

第35章


 
  这一次没有第一次那么麻烦了,岚也再不是没有根基、没有来历的初来乍到者,出版社保证书会尽早面市。只是追问岚前两个月干什么去了。岚说去了云南,并告知他们她会马上去西藏,这本书一出版她就走,如果有什么事儿,还是趁她在的时候解决,采访之类的就不必了。编辑问她为什么,她说:“我已经出卖了我的文字,难道还要出卖我的历史哗众取宠吗?我凭什么要满足他们贪得无厌的好奇心呢?”编辑笑了,说:“真是文如其人,够尖刻。” 
  尖刻?怎么会是尖刻呢?难道是自己的尖刻堵死了他回家的路吗?假如当初是因为她缺乏智慧失去了她深爱的男人,那么现在她又因为自己的自作聪明再一次失去了他。才智给予一个女人的帮助就像泼妇的称谓一样多,这是可诅咒的事实,但却是事实。 
  出了出版社的大门,岚临街找了个台阶坐下来,点燃一支烟。阳光极温暖却又极冷漠地包裹着她,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像水一样流过来,又流过去。那她是什么呢?充其量不过是这水流里一块被磨得滚圆溜滑的鹅卵石罢了,她早已忘却自己原来是什么形状了,但她又怎么能责怪水流呢?谁让她一出生就已经在这水流之中了呢?她有可能选择不是这样的命运吗?时光也是这样毫无意义地流淌着的,湮没了一切过往、一切未来、一切可湮没的。 
  岚为自己悲哀,为自己美好而自由的生命深深悲哀。她健康而灵活的身躯和头脑能够懂得自然所蕴藏的爱,却不能够体会生命本身所蕴藏的深意,而未来,在这水流一般的人群中,她看不到他们的未来,更看不见自己的未来。城市的罅隙间,却好似置身于空寂无人的高原,有一种似是而非的空洞的茫然。   
  水流无痕(23)        
  一个小女孩抱着她的小皮球,蹒跚地跑过岚的眼前。岚无限同情地望着她灿若春光的笑容,心疼地向她微笑。这个一出生就被打上标签的人,终将有一日会被这个世界改造成它希望的女人的样子。即使这个世界是公平的,即使她受到了和男人同等的教育、尊重,有着和他们一样的竞争和自由选择的机会,即使她创造出了真挚而诚恳的艺术和文学,即使她拥有着和男人一样的体力和智力,即使她善良而勇敢,只要她承认自己是女人,那么,爱情、婚姻、生儿育女仍然是她内心的无可取代的一切,那么,命中注定的悲哀也就是无可避免的。 
  在前方等待着她的究竟是怎样一种命运?岚无法了解。 
  太过深重的悲哀令岚不堪忍受,心似乎就要炸裂。为什么要戒酒呢?为了不发生错误?错误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吗?谁能杜绝?出生是一生最大的错误,还不是发生了?谁来负责?明天?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儿,谁知道呢?说不定出门让车撞死了呢!当然,这样的概率太小,几乎完全不可能,即使发生了,又能怎么样呢?地球照样转,人类依旧进步,他也照旧幸福,谁能真的改变什么呢?巨大的成就,抑或巨大的错误,有什么意义呢? 
  岚去了酒吧,管他呢! 
  阁楼、木凳、青砖、黄酒、拥抱、绵延无尽的长影,一生、一夜……偎在绵软的沙发里。记忆又重回了认识阿晖那一晚,记忆再一次为自己设置了难以跨越的障碍,以至于彻底混淆了过去和现在。然后,天旋地转的眩晕,带她进入了无边无际的空洞,她的身体在飞速旋转、下坠,一直旋转,一直下坠。 
  “嗨!你好!”一个高大的人影走过来。 
  “你好!”岚使劲儿晃了晃耷拉在沙发靠背上的脑袋。 
  “很久不见,什么时候回来的?”那人说着,在岚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从哪儿回来?”岚莫名其妙地问。 
  “丽江啊!你不是去了丽江吗?”那人笑了,然后向躲在阴暗处的侍应生扬了扬手。侍应生急步走过来。 
  “哦,对!早就回来了!”岚快速在脑袋里搜索着有关这个人的记录,最终却一无所获。 
  “来杯苹果汁给她,再给我一杯威士忌。”那人对侍应生说完,转头问岚,“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说实话呢,就是不记得了。”岚毫无歉意地说。 
  “我是吴叶,林湄的朋友,林湄生日的时候我们喝过酒。”吴叶笑着说。 
  “哦!”山岚恍然大悟,拍了拍脑门儿,“你怎么在这儿?” 
  “你可以在这儿,我就不可以吗?”吴叶笑道。 
  “也是。”山岚不好意思地笑了。 
  “听林湄说你在写书?”吴叶问。 
  “没有啦,我只是在流浪罢了。”山岚说。 
  “流浪?流浪人生啊!最近有一本书很流行,就叫《流浪人生》,写得挺好的,你看了吗?”吴叶问。 
  “书都是骗人的!连自己都骗不了,还要拿出来骗别人!”岚满不在乎地说。 
  “也不能这么说吧。有些书还是值得一看的,并不是所有的书都是垃圾。”吴叶说。 
  “不是垃圾也比垃圾好不了多少!几千年也就出了一个曹雪芹,再也不可能出现了。”山岚嘲讽地说。 
  “你要求太高了吧!没有那样的历史背景,怎么可能有《红楼梦》呢?”吴叶说着,接过侍应生递过来的果汁放在岚面前,又接过酒杯抿了一口。 
  “也就是说,经济繁荣必定文化萧条喽?也是,历史书上好像也是这么写的。”岚端起果汁,一口气喝了下去。 
  “一大杯呢!你慢点儿!”吴叶笑了,“你真会编故事,历史书上有这么写的吗?” 
  “嘿!我忘了!那本书你看了吗?”山岚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 
  “看了!”吴叶递给山岚一张纸巾,摇着头笑道。 
  “你感动了吗?”山岚紧盯着吴叶问。 
  “是啊,真的。”吴叶说。 
  “我写的。”山岚自嘲地笑了笑,又端起酒杯。“你信吗?” 
  “不太信。”吴叶笑着又摇了摇头,撇了撇嘴。 
  “我也不信。”山岚笑道,似乎有一把锋利的小刀在心里游走。 
  “真的假的?到底是不是你写的?”吴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真作假时假亦真’,谁知道呢?写了就好,写了就好!”岚一饮而尽,然后又去抓桌上那瓶干红。吴叶及时把酒瓶拿走了,说:“你不能再喝了!我算是怕女人喝醉酒了!” 
  山岚笑了:“今天保证慢慢喝,不倒。” 
  “那好吧。”吴叶为岚往酒杯里添了酒,只有一个杯底儿那么多,山岚看了看,无奈地笑了。有总比没有好。“来吧!祝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岚举起杯说。 
  “还是祝我们自己心想事成吧!”吴叶端着酒杯说。 
  “好!心想事成!”酒入腹中,岚才意识到了什么似的,问道:“为什么要心想事成?我没有心,也没有想,更不会事成,干吗跟你干杯?” 
  “彼此彼此。即使我有心想,也不会事成。无所谓了!不就是一杯酒吗?”吴叶苦笑。 
  “这不是一杯酒的问题,而是有心想就会有事成的问题,没有心想就不会有事成的问题,就是说你有问题。究竟有什么问题?说出来或许就没有问题了,说吧,我来帮你分析分析。”山岚说话磕磕绊绊的,但似乎沉默太久,一开闸就止不住了。   
  水流无痕(24)        
  “谁也帮不了我!”吴叶又叫了一杯威士忌。 
  “那不一定!女人的智慧并不像男人们想象的那样不可救药!”岚说。 
  “我可没小看过女人的智慧,别冤枉我,相反,我认为女人看问题比男人更一针见血,只不过,我的问题根本没办法解决。”吴叶黯然说。 
  “感情问题?那的确是谁也帮不了你了。”山岚也黯然说。 
  “你知道林湄要结婚了吗?”吴叶狠了狠心说出来。 
  “知道。”山岚犹豫了一下,说。 
  一旦错过,就再也没有机会重遇了吗? 
  岚静静坐在桌前看着面前这本书。粗纤维牛皮纸的封面、发黄的纸页,一如她陈旧的心事。几次提起笔,又放下,再提起,再放下。莫名的心慌令岚不能自抑,岚伸手打开了音响,流水一样的古筝曲又似乎把岚带进了古远的年代。语言在此时是多么的孱弱无力。即使将地球上所有海洋的水都制成墨水写成字,也表达不出此时此刻心事的万分之一!而这本书记载的回忆,是如此肤浅、如此粗陋,还不及她心事的万分之一的万分之一。轻妙的音符敲击着她已然残缺的记忆,把她已然破碎的心打翻在地。她的存在,令自己怀疑着,好像是一件很荒唐的事件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某个很荒唐的年代,令人不得不质疑是否真的发生过。 
  终究还是没写一个字,岚让保姆去邮局把书寄了出去。 
  岚突然觉得自己被掏空了,瘫软在床上,盯着窗外苍蓝的天空。好像自己已经被这无穷无尽的苍蓝溶解了,再也不复存在了。生活就像一个恶毒的咒语,解除这个咒语惟一的方法,就是用另一个咒语来解除这个咒语,这个咒语就是爱情。既然同样是个咒语,一字念错,后果也就可想而知了,她将万劫不复。她已经万劫不复。 
  那段美丽的爱情,虽然被岚剥了皮、制成了鼓,但还是有许多人想见到了它的美丽。就像《阿姐鼓》那魅惑的音乐响起,穿越时空娓娓道来的一个凄美故事: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神曰干净的女人,在那样一场盛大的天祭中微笑着走向祭坛,心甘情愿奉献出她毫无瑕疵的人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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