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暮色迟

第一百零七章 扫地出门


    见孟思亦迟迟不接,陈掌柜叹口气道:“不是我故意走漏风声,你来信的时候,我这儿一帮子人呢,总有一两个说错话,消息就传出去了,你们以前都是有名的,消息传得快。”
    孟家其他人不关注这些八卦消息,那何氏一定是非常留意的,听闻女儿吃了许多苦,如今要回来了,在家自是坐不住,好歹要闹着孟宏宪准许她回家。
    老夫人不在了,如今孟宏宪是做得了主的,他虽然脾气大,但不记仇,他没意见,潘兰芳也就没意见。
    虽然没意见,但潘兰芳还有话说:“当初娘准许她登台唱戏,那是不许她透漏真实身份的,可是她上回跟萧秦要结婚,身份早就被人知道了,她回来可以,戏是万万不能再唱,何况,这从夫家又跑回来的人,再上台唱戏,也十分丢脸啊。”
    孟宏宪觉得此话有道理,但也没太放在心上,只是待思亦再度踏进孟家的门,有些话在冲突之中,就显得分量很重了。
    因为有孟家先打了招呼,陈掌柜不敢冒然接受孟思亦,建议她先回去。
    思亦一身落魄,狼狈不堪,孟家那句“回家”如手中棉衣一般,叫她的心忽而温暖,她就一时冲动,当真放下脸面回去了。
    可终究是话不投机,何氏的嘘寒问暖才让她心有所动,潘兰芳一句不许再登台,又让她重陷寒潭。
    “家里会养你,断不会让你紧缺着,但你也不小了,不要再来添麻烦,孟家不同往昔,没有了宫里支撑,现在生意全凭口碑,倘若你往那台上一站,台下众人看见了,便会有人来质疑孟家中缺,叫小女儿出来献唱,白白让人笑话,还要说你被夫家抛弃,不得已自谋生路,讥讽孟家绝情至此,对你不闻不问。”孟宏宪将缘由心平气和与她分析一遍,他发觉,自己这么多年来其实性子也慢慢地改了,面对子女,竟还有有耐心的时候。
    可是孟思亦完全没有觉悟,她的笑容收敛:“原来你们叫我回来,不是担心我,只是……怕我坏了孟家的名声?”
    “自是担心你的,但顾及孟家名声,也没有错。”
    孟思亦默默低了头,紧紧咬着嘴唇。
    何氏见状,也上来一劝:“当初你要去学戏,不就是为了萧老板吗,扪心自问,你是真喜欢唱戏吗,如若只是为了爱情,如今爱情没有了,你放弃唱戏有什么为难的吗?”
    萧秦是她心里的一根刺,提到他,孟思亦立刻就触了火头,她将何氏的手一甩:“我愿意怎样就怎样,不管我为什么走上这条路,但我要闯出一番天地,我自己强大了,才会叫男人俯首帖耳,不敢有异心。”
    何氏一怔,默默看了她一会儿:“你这明明就是在负气。”
    “反正要我老老实实在孟家呆着,我绝对做不到,我不会任你们摆布,这一辈子都不会。”她愈发激动了起来。
    看何氏往后退了一步,可她的火气还没有消散,瞥见旁边领着孩子静坐的孟思汝,她反手一指,“想要我像大姐一样,凡事都听你们的,坐在家中等死,那是不可能的!”
    安安静静的孟思汝平白被奚落一顿,抬头望望她,默默叹了口气,带着欢儿走到院子里去了。
    她才出门没多会儿,听里面已经吵了起来。
    原本不让思亦再上台,只是一句规劝,可是这好心规劝,就在彼此强硬的态度中愈发不可收拾,最后又变成了针锋相对。
    细数孟家,大抵就这个小女儿与孟宏宪秉性最像,两人脾气上来谁也不让谁,孟思汝在院子里听到里面一阵噼里啪啦,有人声吵闹,有哭哭啼啼,还有玻璃瓷器碎裂的声音,很是一番热闹。
    到后来,涌进去几个下人,又是一片大呼小叫,而后,但听“砰”的一声,忽然万籁俱静。
    好半天,里面都没有发出一声响动。
    思汝站在外面耐心等了一会儿,隐隐觉得不对,她将欢儿交给丫鬟带到别处去玩,自己转身推开了厅里的门。
    这么一开,她被吓了一跳。
    正厅中央,一眼映入眼帘的,是地上生生躺了一个人,正是何氏。
    在她面前不远处,桌角一隅,赫然鲜红血迹,触目惊心。
    孟思汝惊慌起来,连忙大喊:“出事了,快叫大夫啊。”
    满屋子的人这才恍然反应过来,一时间手忙脚乱。
    根据下人口述,当时五小姐与老爷起了冲突,老爷拿东西砸了她一下,她预备还手,而夫人及时拉住了她,她一个用力将夫人推得四仰八叉,老爷便唤了下人要将她钳制住关起来,可三姨娘急了,上前去劝,但两边都不听,反而越吵越烈,到最后,三姨娘忽然去撞了桌角,这才让大打出手的两边止息了。
    一家人还没从惊心动魄中回转过神,那大夫忙不迭地跑了出来,慌张道:“人没气了!”
    一片沉寂。
    “啪”的一声,孟思亦手中紧攥的红色瓷瓶陡然落地,打破了这片死寂,瓷瓶迸裂出残渣,在白雪皑皑的地上,宛若滴滴的血,刺得她眼睛生疼。
    孟宏宪想起何氏在撞向桌子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时候屋里乱成一团,他听她喊:“是我错了,让她走吧!”
    何氏担心女儿在外面吃苦,昨天还在他面前痛哭流涕的哀求,希望能让女儿回家,今天,人回来了,她却又要以死来作代价,让她离去。
    孟宏宪红着眼睛静坐了一夜,第二天,他嗓音嘶哑地对孟思亦道:“你走吧。”
    思亦二话不说,收拾了自己本来还没怎么打乱的行李:“葬礼办完我就走。”
    葬礼办得简单,不宜声张,是妾室该有的规矩,只邻里街坊见到了,过来悼念一下,其他没人知晓。
    下葬的时候出的是孟家侧门,没有丝竹奏哀乐,也没有长长的哭葬队伍,甚至连纸片都洒得很稀疏,偶尔有几片从小巷飘到大街上,也引不起人们的注意。
    孟思亦走在最前面,抬头看着那寥寥的白纸,神思恍惚了许久。
    她一直不大看得起这个亲娘,亲娘也没做错什么事情,但就因为她是妾,在孟家的地位注定要低人一等。
    小时候,她一直都告诫自己,她长大了,绝对不给人做妾。
    可是她在萧秦的家中还是做了好几年的妾,并且是一贯被欺负的那种,还不如她的亲娘,那几年里,每每午夜梦回,想起儿时誓言,心中止不住酸楚,却生生争着一口气,绝对不让自己有后悔的念头。
    然而,今天,她终究承认,她后悔了。
    为了和那个人在一起,退了学,她很后悔,又为了和他成婚,放弃了如日中天的事业,她很后悔,而在明明已经知道了真相后,还要隐忍那么多年,她更加后悔。
    也许有时候,家人的建议是对的。
    只可惜,执迷不悟的太深,非要添上人命,才叫她清醒。
    她有了后悔想法,但……已经来不及了。
    孟宏宪又说了一遍:“你走吧。”
    这一次,不是为了成全何氏的遗言,而是真的决定将她扫地出门了。
    她“得偿所愿”的重登了小凤楼的戏台,将那花脸一画,还是旧日模样。
    可台下的观众已经换了一波面容。
    她当初昙花一现的盛名人们是记不长久的,这些年戏台上来来回回出现过那么多人,也就只有萧秦还留在人们的印象中,萧秦不回来了,其他人在台上就都是一个模样。
    没有人再为她鼓掌呐喊,她的风华时代已经过去,如今多的是后来居上的取代者。而台下的繁华喧嚣也渐渐落幕,与其说人们是来花钱消遣的,倒不如说,他们为逃避乱糟糟的世道,图一时安逸。
    这样的时局中,有钱人尚还有来处,但没人再舍得为台上哪个角儿一掷千金。
    于是又有人感慨,那萧老板当初退场的真是时候。
    可是这鸣玉老板回来的就不大是时候了。
    接连数日,鸣玉老板的场子都是一大半空的。
    鸣玉老板如今不为别的,她得为有口饭吃做打算,她不能失去这个戏台,只能跟陈掌柜商议:“您可以减少我拿到的钱,只要保证我每日都能登台。”
    少拿一点,但总是有个长期饭碗,若是被一刀切掉了,她后半生就没办法过了。
    陈掌柜心肠不坏,可他是生意人,他道:“那这样,只要有一个人来捧你的场,你就一直唱下去,若真是没人,就不怪我了。”
    鸣玉珍惜这机会,但她不算是个敬业的演员,她太容易将自己的情绪融入工作之中,她再也唱不出欢快的词,演不出活泼的身段,如今的她一开口就是悲怆与厚重,仿佛要将观众们带入她那无休无止狂涌如潮的伤感之中。
    台下观众们本已经苦大仇深,原是来寻一些轻松,然听之唱念,心中哀嚎更甚,自恃花钱来找负担,再过些时间,他们就不愿意来她的场了。
    原本稀稀拉拉的观众,又少了些。
    到后来,鸣玉自己也心灰意冷,见台下空无一人,她唱到一半便下了台,主动去找陈掌柜:“算了,我自己走吧,也不叫您为难了。”
    可陈掌柜叫住了她,带着她自后台高处,往那观众席位上一指:“我说话算话,只要有一人捧场,你就可以在我这儿一直唱下去,那最上席的独眼先生每日都来,为着他,我留你,你不用走。”
    鸣玉顺着他所指,向台下看去,叫人独眼先生并不礼貌,但这位先生左边眼睛用黑色布条蒙了,布条不窄,几乎盖住了他半张脸,特征是非常明显,又加上他戴了顶黑色宽沿帽,一张脸又被遮挡了一半,完全看不出面容,不晓得身份,陈掌柜也就自作主张私下这般称呼了。
    观众上席在二楼,四面都有帷幔,形成一个小小的隔间,正前方的帷幔是特制的,内里观戏的人若不想挑开来,也可以隔着帷幔看,虽稍有一点朦胧,但也是能看清的,不过外面的人想朝里看,却几乎看不见。
    鸣玉知道这位置,那帘子一直没挑开过,她不往这儿瞧,以为这里从没有来过人。
    今日与陈掌柜从高处往下看,才知道是一直有人的。
    “有时候他身边还会跟几个,都和他一样,全身黑,话很少,往他身边一站,那气势,啧啧,我跟你说……这人一定不简单,他既愿意捧你的场,你就好好唱,别惹麻烦。”
    说话间,见那独眼先生慢慢伸出手,用手指关节一搭一搭地敲着桌子,是不耐烦的举动。
    陈掌柜连忙把鸣玉一推:“你快去接着唱,人家要等急了。”
    喜欢旧城暮色迟请大家收藏:()旧城暮色迟53中文更新速度最快。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