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情三百年修改版

第109章


 她轻柔的声音在稍作停顿之后又徐徐道:“市通则寇转商,市禁则商转寇。”她并没有直筒筒讲出自家观点,而是宕开话头借古喻今。
    康熙没料到一女子能有如此见识,心中倒有几分明了他那素端严的四阿哥原何着迷了,一时陷入了沉默,凝眸望着指间晶莹如玉的瓷盏,半响,温言道:“树茂盛了,难免有枯枝,可若要修枝剪叶,却会一动牵发全身,有些事难啊。”
    康熙端起茶盅轻呷一口。宛琬轻声上前,执壶添加茶水,慧黠的明眸悄悄闪动,静待下文。
    “明末的崇祯皇帝其实并非昏君,知道积弊日众,亦有决心整肃朝纲,为了挽救明朝垂垂可危的江山,也做了不少事,他实行新政,整顿朝纲,其中一件就是撤除了各省驿站。驿站你知道吧,那是朝廷与各省传递消息的地方,也是供官员们歇脚休息之处。朝廷设驿站的初衷是为了简便公务,提高办事效率。可日子久了它腐朽了,烂透了,竟变成了朝野勾结,敲诈勒索的肮脏地儿。崇祯皇帝就下决心撤除了它,让数千驿站的官员免了职,数万驿站的驿夫们没有了饭碗。”他停了下来,看着宛琬。
    她明其所指,缓缓道:“后来,那丢了饭碗里头的一个,把明朝给灭了,皇上说的是李自成吧。”
   “那朕的意思你懂了吗?”康熙一字字言道。
    宛琬一挑眉,很快会意,坦然道:“我懂,但我不信满朝文武官员中会有一个李自成。崇祯皇帝治国虽也称得上尽心尽力,兢兢业业,直至破城之日自尽,比起那些苟且偷生的末代皇帝也算少有的刚烈了。可问题是当时已是明朝最衰败的年代,内忧外患,况他本身并不具备振兴一个朝代的能力。古往今来,任何一个朝代的兴衰,都是由于它的基层治理,那时明整个王朝的基层组织和文官体制都已经坏掉了,朽烂了。自古新政难以施行,无非是利益所在罢了,可那些千方百计阻挠的王公贵族们却忘了,树盛叶茂才好成凉,若这树都让他们给掏空了,真要倒了,他们养尊处优多年,文无点墨,武无寸力,谋生技能,一无所长,又该如何自处?从来实行新政看似富亏贫利,其实不然,其目的正是为了保住这根本之树啊。”
    她娓娓道来,句句有理,听得康熙一惊,其言触到了他心底隐忧,眉宇间浮上忧虑之色,不觉抬目重视面前的宛琬,须臾,神情自若地收起眼里的诧异,不置可否。他随瞥见案摞经卷中夹着的《太平经》,不由笑了,“《太平经》主张‘人无贵贱,皆天所生’,倡的是‘清平廉正,依法办事’、‘周急济穷、减免租税’,那依姑娘所见,富国强兵首要为何?”
    宛琬沉吟片刻,方道:“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货畅其流。”
    康熙闻言,略加思索,轻轻颔首,饱有深意道:“有些事,这一代是做不了了,可还有下一代。”他心中感慨,一时无言,久久,面上笑意一点点褪去,终成一片平淡。
   “东汉时,鲜卑人入境掠夺,辽西太守赵苞率兵对阵。却见其母、妻、子俱落贼手。赵苞阵前为全君臣大义而不顾母亲哺育私恩。为贼杀其母,功成而呕血死。赵苞他虽为大公而弃小私,世人敬仰。但他到底为了不负天下而负了亲情,人有七情六欲,素日虽知大义,可若身临其境,真能通明?又若为了天下牺牲了至亲骨肉,其母难道真能不心怀恨意?”康熙微微眯了眼,瞧住她。
    宛琬垂着头,肩膀上,似是用了极大的力忍住般,沉睫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良久抬眸望向窗外绚丽霞光,目中已见泪光。她回转过身,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已恢复了平静,这才开口道:“两军对阵时,赵苞母亲当时曾对其子遥曰:‘人各有命,如何能因私恩而使忠义受到亏损。从前王陵之母被项羽扣做人质时,其母对着王陵使者伏剑而亡,以坚定王陵追随刘邦之决心。今我也欲效仿王陵母,儿,你只需努力作战!’民女想,那位女子虽是母亲,可她亦知道‘凡大爱者必无私’,从她选择他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对他而言这一生无论是多少次同样的抉择,这都会是他唯一的选择,可她正因如此而深爱着他。”
    康熙刹地抬眸看住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如泓泓秋水般清澈淡静,眸底深处却又透着暖暖春意。康熙第一次感到有些不忍。他突想起了那九重宫闱,暮色中,无数次他立在殿外白玉雕栏前,从那里,可以俯瞰大半宫禁,一重一重的殿宇绵延而去,整肃辉煌。
    世人眼中,朝堂之上,帝王是何等意气风扬,而无数漫漫暗夜里,又是何等寂寥,无边无涯,无论时光怎样变迁,帝王都将注定是那最孤独的人。他亦深知胤禛他未来的帝王之路将遍布荆棘,漫长而又孤寂,心终将渐渐冰冷如铁,也许这样的女子一路陪着胤禛走去,才能为他带来些许温暖。 
    康熙目光如剑盯住宛琬,一字一句道:“姑娘是如此慧根之人,便该知道朕此次所为何来。虽说十四总算没糊涂到底,明白了过来,可这桩事未了。你吃过的苦,朕都知道。可在世人眼中你和十四亡妻的容颜如此相象,只怕见过的人都会谣言纷纷。这事莫说是天潢贵胄,便是寻常百姓人家,也断不可行。”那一瞬,他眼底闪过残酷杀意。  
  没有他预料中的惊慌,宛琬只淡淡道:“民女知道,与情与理,民女都早该自行了断了。”兜兜转转总算熬到这刻,宛琬缓缓的直视康熙,看着他紧绷的脸和锐利的眸子,不知为何,长久的恐惧,徘徊竟一扫而光,反倒很平静地说道:“民女并不怕死,只是于他订下‘生死与共’誓言,不敢再轻言死字。从前民女迂腐,看轻了誓言,亦辜负了他,迟至今日才知他要的不过是当他欣喜时彷徨时孤寂时暴怒时悲伤时,一份温暖和支持。”她羽睫下的眼眸微微迷离,微微笑了起来,笑里流转着爱与温柔,“民女答应过他,无论生死,都再不离开他,不让他一个人寂寞孤单。”  
    “哦,你就如此断定他会与你同生共死,你可知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皇上天纵神明,无所不晓。可于他,民女却可说定有不如民女明白之处。”宛琬目光清定,光华流转,笑容淡定,“婴幼时他一次也没有被他亲额娘慈爱地搂在怀中,听她唱起家乡草原牧歌,哄着入睡;少年时他没有坐过一次他最崇仰的阿玛的膝头,抚摸着他青青的胡茬,听他说着那些英雄往事。他没有痛痛快快大声笑过亦没有不顾姿仪大声哭过,皇上,也许在世人眼中他有着天底下最好的一切,可在民女心中,他却一无所有……”她微笑中蓦然落下泪来,晶莹如露。居于庵中时日,她已想得通透,凡事皆为有因有果,她早该干干净净地断了,却因舍不下他,舍不下他往后十三年的孤苦,重又踏入尘寰,情思纠缠。  
    宛琬伸手敛了敛衣袖,郑重跪下,“民女恳请皇上成全。”电闪石光之间,她已手握匕首,朝脸划去。
    康熙虽已有所察觉,瞬间出手握住她手腕,却还是迟了一步,匕首自额头划过她半边脸颊,黑浓的血花狂肆地绽放着。康熙唤人入内,为其面上划伤敷上药粉止住血,复让人退离。  
    室内只余四目相对,灼灼如星。这是怎样的情深意重啊,胤禛他何其有幸。康熙心下五味杂陈,面上掠过一丝波澜,终是低低一叹,道:“你真的不后悔,真的忍心自毁容颜?”
    宛琬素秀的容颜上污花了血迹,只余一双眼眸依旧清澈依旧坚定:“蒙皇上成全,这已是他与民女最好的结局了。”她静静看着康熙轻言道:“从前民女只想觅一同心人,平平静静相携一生。然而却一步步走成了今日的局面,可见世事多身不由己。皇上无须替民女惋惜,只怕民女日后要让皇上操忧了。”
    康熙望住她,她却眼望窗外远天,满目粲然。彼时,天边霞霰已冷,恰余霞洒在她脸上,仿佛万道霞光全收进了她那一双波光粼粼眼中。 
    康熙凝视住她,暗叹,你有着非比寻常的勇气与智慧,可日后在重重殿宇,面对无数个刀风剑雨的漫漫长夜,你是否能无悔呢?他轻轻抚拍她背,微微笑道:“傻孩子,你一女子尚有此决断,朕如何就比不过你了?你既选了这一条路走,便该知道不管它有多难多难,日后都不能再反悔了。”
   “是,民女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大隧之中,其乐融融
    倦鸟归巢,天空染就层层霞红,将远山与树木添上几分柔软颜色。
    “师傅,”婉琬瞄了眼犹自拉着一张臭脸的墨濯尘,“师傅,真的没什么关系的,”不待她将话说完,墨濯尘瞳底火焰瞬间窜高,一把扯住她的细腕,力道之强,教她痛得抽气。
    “是啊,没什么的,你净把那些针往自己身上扎好了,反正以后你就可以悬壶济世,拯救世人了。这世上就数你最会自我牺牲,断了腿,又毁了容,我看你为了他还有什么好牺牲的!”墨濯尘不加思索,脱口而出,这感觉有点陌生,竟是……怒气冲天?有多久不曾动怒了?他以为自己的修为已经够好了,可任东南西北风吹,他自巍然不动,那他又为何会如此?
  是因为气她为了能尽快掌握穴位,屡屡不听他的劝告在自己身上扎针体会,全然不顾危险。
  还是气她豪不怜惜自己,人家姑娘珍视看重过性命的容颜,她却毫不犹豫的就给划上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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