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似海

第20章


 
“你怎麽了?” 
“没什麽。”他伸手就去抿额头。 
忙抓住他的手,自己摸出帕子来给他掩住伤口。 
“不碍事的,我蹲著矮,棍子打到我时已经没什麽力了,就擦破点儿皮。” 
子萱就觉得眼泪往下掉,也顾不过来管。他却催自己“快,先把他送医院,不然来不及了。” 
子萱还不放心月儿,但细想想现在伤重的还是这一位。而且上医院,两个都能处理,就拉那个同学起来,月儿帮著背上了肩。急急的往最近的医院跑。 
医院里挤满了学生。但院方得到命令,是学生都不得予以救治。子萱急得不行,突然想到了宗剑,让月儿守著那人,自己出去,好容易找到了一部电话,打到了宗剑家里。天无绝人之路,宗剑真的在家。但是过了好久才到医院。可是一到医院便拿出了一纸很正式的教育部公文,叫医院立刻给受伤学生处理。 
原来是他从老爷子办公桌里找的空白公文自己填的。医院也是同情学生的,有了上面的指示,也不查是真是假,马上就开始救人,轻伤的处理了让赶紧走。重伤的能手术立刻手术,还有的送了其他医院。 
月儿确实不太严重,那个同学就不太妙了,幸好失血还不多,“钦差大臣”许宗剑专门关照,医院优先安排了手术,取出子弹缝上伤口,推进病房,医生说不会有大危险了,月儿和子萱这才离开医院,回了家。 
这一夜好长。月儿伤著,子萱心情也很坏,但两人都睡不著,就一直紧紧的抱在一起。 
这是个多麽奇特的世界,几个月前,两人都还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家。可是一下子就成了自己操持柴米油盐的小两口。今天又突然间面对了一场屠杀,生离死别似乎就近在咫尺。 
原来一切都是那麽的不可靠,那些信誓旦旦保卫国家民族的人们,就这麽向手无寸铁的国民开枪射击,那麽还有什麽可以相信,什麽可以珍惜呢? 
只有此刻怀中的人儿,到了天崩地裂时,自己想到的还是他,他想到的还是我,也许有了这一点,一切的茫然与失落都可以不去管它了。 
医院里的伤员逐渐复员了。“珍珠桥惨案”震惊中外,政府受到了各方的指责,正在推卸责任,也没有功夫查谁传的假命令。陆续也释放了抓的学生。 
月儿和子萱经常去医院看望他救起的那个同学,他叫赵平,是同济的。大家熟了以後,就开始给他们分析国内国际形势,讲中国的出路,月儿听不大懂,子萱却觉得忽然发现了一片新天地。不过不久赵平伤好得差不多出了院,就急急要回上海。只约日後有机会再见面。 
虽然一直在忧患著民族危亡,国家前途,但还是没想到战火一下子就烧到了家门口。 
1月28日夜,日本第一遣外舰队陆战队开进闸北,与驻扎在此的国民革命十九路军交火。战事一开,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向了远东最大的贸易港──上海。 
战火在子萱的心里烧起十二分的内疚。这些日子,家──一直是不敢去想的一块隐痛。但此时却不能不想,不知家里情况怎样。无论如何这种情况下自己都应该回家的。可回去了,家里还能放自己回来吗?又怎麽跟月儿说? 
这天报上有消息:十九军告急,军事委员会又迟迟不予增援。子萱实在忧心如焚,就给家里挂电话。但是近日以来沪宁两地的电话线路都基本被军政通话占用,怎麽也挂不通。 
没办法,放了电话就往住处赶,心里决定无论如何今天都要告诉月儿,自己要回家。 
进了门,没看见月儿。进里屋找时,只见床上摊著个箱子,柜门开著,月儿正在整理行李。一看箱子里都是自己的衣服。 
月儿见他进来。也没停下手里的活,只说了一句:“就快理好了,多给你带几件衣服,也不知道要去多久。” 
子萱突然鼻子一酸,两步上前,从背後紧紧的搂住他。用力太大,月儿冷不防,双手条件反射的一抓箱子,把箱子抓得半倒,理好的衣服又滚成一团。 
背靠在他怀里,月儿苦苦一笑:“也许我们就是不该在一起,天怒人怨,惹来刀兵之祸,生灵屠炭,都是我们的错。” 
“不!不是我们的错!是这世道的错!”月儿的话不过是半真半假,但子萱却义愤填膺,他把月儿扳过来和自己面对面,非常认真的对他说,“这是个什麽样的世界?真心相爱的人不许在一起,却把那些用他人的生命为自己换取名利地位的人当作英雄!中国这样,外国也这样!在中国,谁杀人多谁就是总统、领袖;在外国,谁掠夺的殖民地多谁就是强国!还有没有天理!” 
月儿定定的看著子萱,好象突然明白了许多事,刚才脸上那一丝忧愁,变成了一种少有的坚定。 
“萱,你说得对,我们没有错,我也不後悔。如果这世间就是容不下我们两个人,我也没有怨言,但有一线希望,我们就去争取。我们都痛恨战争,但是别人要把我们拖进战火的。如果家国要需要你我献身,有了这过去几个月的日子,我也无憾了。现在家里需要你,你就去吧,我等你。” 
子萱看著月儿,一霎时所有的语言都没有了作用,两人紧紧的拥吻在一起。 
(十五)墙头丹杏雨余花 
一早起天就阴著,过了中午就下起雨来,还越下越大。 
秦兰薇在屋里看了会儿书,觉得闷,想到哥哥子萱屋里和他说会儿话。但转念一想,这两天哥哥脾气越来越坏,说不上两句就戗人,自己也是急脾气,两句话不合就和他吵,自己倒不是吵不过他,可他被关在屋里,心里又急得跟火烧似的,也怪可怜。自己再刺激他,虽逞了一时口舌之快,下来一想又後悔。 
──算了不打搅他了,让他清静一会儿。 
子萱回家都快半月了。 
毕竟列强在上海的利益太多,不可能坐视日本在此逞狂。2月2日英、美、法驻日大使联合向日本政府提出停战要求。而日本的目的也主要是要转移世界舆论的视线,以便巩固在东北的占领,所以没有长期打下去的意图。前方有战事,交通受阻。子萱一路走走停停,等回到家时,战火已经基本平息。 
子萱家在租界,并没有受到什麽损失。可是这一回来就等於自投罗网。进了家门父亲就要打。秦太太林娉卿拦住了丈夫。 
“现在还不是管教他的时候,还不快问问沈家孩子的下落。” 
子萱见家里一切都好,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立刻後悔起来:日本人再怎麽霸道,一时也还不敢跟列强做对的,所以在租界里的家不该有什麽危险的──自己这一点都想不到。 
母亲问起月儿来,子萱知道让家里找著了,就会立刻给送回北平去,肯定又会被锁在深宅大院,说不定立刻就会被逼成亲。而自己也会被关在家里,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只要月儿还在南京,自己想办法从家里逃出去,事情就有转机,於是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秦瑞庵见儿子这样,气不打一处来,又要打他,但林娉卿还是不让,就叫把子萱关在屋里,对他说“你自己在屋里好好想想,月儿可是没经过世事的,你把他一个人扔在外边,要出点什麽事儿──我们先不说给沈家怎麽交代,恐怕你自己到时候後悔也来不及。” 
子萱听了母亲的话心里真有些怕,但走时他交代宗剑照应月儿的,房东家上下都对月儿挺好,应该不会有大问题。想著家里不能关自己一辈子,头些天会管严一些,过两天,下人也松懈了,自己也许可以瞅空子跑。打了这个主意,就决定和家里耗。 
可是确实有些耗不过家里。因为自己路上走就走了好些日子。这一晃又是十来天。留月儿一个人在那边,到底是不放心,就有心向家里投降──毕竟接了月儿来,自己也放心些。 
可是就此与月儿分手,还是不甘。心里还有一线痴望,就想再熬一熬,说不定自己的机会马上就来了。又决定再坚持两天。 
然而这样被软禁著毕竟难挨。母亲是拿准了他坚持不了多久,也不理他,父亲更是恼恨难平,不可能来看他──他也不希望父亲来看,那样,除了一顿饱打不会有任何其他收获。只有妹妹兰薇来陪陪他。 
子萱有个心病就是妹妹太过聪明,特别是为人处事,总是一下子就能抓住事情的症结,并且有法子从容应对。相形之下,自己处事直来直去,处处吃亏。小时候,兄妹俩也针尖对麦芒,回回子萱都败下阵来。可年龄大了,兰薇却处处维护起哥哥来。一是到底骨肉情深,懂事了便知珍惜;另外,子萱在周围的年轻男子中绝对独占鼇头,兰薇的同学、女友几乎个个都对他有些痴想,让兰薇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因而跟哥哥更亲近了些,让姊姊妹妹们想接近子萱的,都得围著她转。 
子萱虽然有妹妹帮著得了许多现实的好处,但总觉得很没面子,两人的关系中,自己越来越不象个哥哥,反倒象弟弟一样。而且兰薇嘴不饶人,每每要给子萱指点迷津时,更不肯放过机会摆出副教训人的嘴脸,恨得子萱没法,可是往往除了兰薇指的一条明路外,确实没有别的办法更好,只得按人家说的做,这样一来,自己日渐在人家面前更抬不起头来。现在自己正是走投无路之时,又报在了平日就看不起自己的兰薇眼里,更是恼羞成怒,每每兰薇来看他,他都觉得是在看他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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