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饥渴

第7章


博士说。
  “不!”悦子以^ 们愿意形容的“坚强”的语调讲。
  悦子不害怕感染。她想:这是惟一足以说明自己终于没有受到感染的理由。她回到丈夫身边的椅子上继续编织毛线衣。快到冬天了,她在给丈夫织毛线衣。这房间,上午寒冷。她脱掉一只草鞋,用这只穿着布袜子的脚背,摩挲另一只脚的脚背。
  “病已经确诊了吧?”良辅气喘吁吁地操着少年说话般的语调问了一句。
  “是啊。”
  悦子站起身来,本想用含有水份的药棉湿润一下丈夫那因高烧而起了倒戗刺并裂璺的嘴唇。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却将脸颊贴在丈夫的脸颊上。病人长满胡碴的脸颊,犹如海边的热砂,烫着悦子的脸颊。
  “不要紧的。悦子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的,不必担心。倘使你死了,我也跟着你死(谁会注意到这种虚伪的誓言呢!悦子不相信作证的第三者,甚至也不相信神这个第三者)…不过,这种事决不会发生的。您一定、一定会痊愈的!”
  悦子在丈夫起倒戗刺的嘴唇上疯狂地亲吻。嘴唇不断地传出了宛如地热的热气。悦子的嘴唇滋润着丈夫那像长满刺的蔷薇似的渗出鲜血的嘴唇……良辅的脸,在妻子的脸下挣扎着。
  ……缠着纱布的门把手动了,门扉微微敞开了。她注意到这一动静,离开了他的身体。护士在门后用眼睛向悦子示意:请她出来一会儿。悦子走到廊道上,只见一个凭倚在窗边上的身穿长裙、上罩毛皮短外套的女人,立在走廊的尽头。
  她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女人。乍看她像个混血儿。她的牙齿完美无暇得像一口假牙,鼻孔像翼的形状。她手持的花束那濡湿了的石腊纸,沾在深红的指甲上。这女人的姿势,有点像用后肢立起走路的野兽,身体不能自由动弹。也许是年近四十,外眼角的小皱纹如隐蔽的伏兵会突然出现似的。她看上去是二十五六岁。
  “初次见面!”女人招呼了一声。
  她的话音,带点说不清是什么地方的口音。
  在悦子看来,糊涂的男人的确会将这女人当作神秘的人物而加以珍视的。就是这女人一直使自己痛苦。对悦子来说,那种痛苦和这种痛苦的实体之间,很难引起瞬间的联想。悦子的痛苦,早已成长为与这种实体无缘的东西(尽管这是一种奇怪的说法),如今成为更具独创性的一种东西了。这女人是被拔掉了的龋齿,再也不使她感到痛苦了。好像治愈了假装的微不足道的病以后又被追面临真正的绝症病人那样,悦子认为这样一个女人就是使自己痛苦的原因,这种想法只能看作是对自己的一种懦怯的马虎的判断。
  女人出示了一张男人的名片,说是代表她丈夫前来探视病人的。是悦子丈夫的公司经理的名字。悦子说,病房谢绝会客,不能领她进去。顿时女人的眉宇间掠过了一道阴翳。
  “但是,我丈夫嘱咐我亲自来看看病人的病情。”
  “我丈夫的病情,已经到了不能会见任何人了。”
  “我只求见一面,对我丈夫好有个交待。”
  “您先生亲自来的话,我就让他见见。”
  “为什么我丈夫能见,我就不能见昵?哪有这种不合情理的事呀?听您的口气,好像在怀疑什么?”
  “那么,是不是要我重申一遍谢绝会见任何人,您才心安理得呢?”
  “这话有点不太合适了吧,您是太太?是良辅先生的太太?”
  “除了我以外,没有哪个女人是管我丈夫叫良辅的。”
  “请别这么说。拜托啦,让我见见吧。我恳求您呐。这个,微不足道,请您放在他身边作装饰用吧。”
  “谢谢。”
  “太太,请让我见见吧。他的病情怎么样昵?不要紧吧?”
  “是活是死,谁也不知道。”
  这时,悦子的嘲笑对女人的刺激很大。女人忘了检点,盛气地说:“那么,好吧,我随便进去见见。”
  “请!只要您不介意,就请便吧!”悦子站在前面,回过头来说。
  “您知道我丈夫患的什么病吗?”
  “不知道。”
  “是伤寒病。”
  女人戛然却步,立即变了脸色,嘟喃了一句:“是伤寒?”
  她无疑是个无知识的女人。犹如老板娘一听说肺病就作出惊愕的反应一样,她嘴里不停地念叨:吉祥如愿,吉祥如意。这女人很可能还会划十字架呐。贱货!磨磨蹭蹭,什么劲儿嘛?……悦子和蔼地打开了房门。对这女人出乎意料的反应,悦子十分高兴。不仅如此,悦子还将靠近丈夫头部的椅子推到更接近病床,劝女人坐下。
    7
  事情既已发展到这地步,女人只好硬着头皮走进病房。让丈夫看看这女人的恐惧,是一大乐事啊!
  女人把短外套脱下,犹犹豫豫不知放在哪儿。放在带病菌的地方是危险的,把它递给悦子也是危险的。悦子肯定侍候丈夫解粪便。结果还是不脱保平安……她又把它穿上,然后将椅子挪得离病床很远处,这才坐了下来。
  悦子按名片上的名字告诉了丈夫。良辅只向女人瞥了一眼,没有言语。女人跷起二郎腿,脸色苍白,默默无言。
  悦子像个护士似的,站在女人的背后,凝视着丈夫的表情。不安的心绪使她喘不过气来。心想:倘使丈夫、倘使丈夫一点也不爱这女人,怎么办?我不就白白痛苦一场了吗?丈夫和我不就成了只不过做了一场徒劳的折磨的游戏了吗?这样一来,我的过去不就成了唱空虚的独脚戏了吗?现在,我无论如何必须从丈夫的目光中找到他对这女人的爱,否则就活不下去。万一丈夫并不爱这女人,以及我谢绝会见的三个中的任何一个女人……啊,事到如今,这种结果太可怕了!
  良辅依然仰卧着,羽绒被在动。羽绒被已经险些滑落。良辅的膝头还在动,被子顺着病床沿滑落下来了。女人悄悄缩了缩脚,无意伸手去捡。悦子驱上前去,将被子重新盖好。
  这数秒之间,良辅把脸朝向女人。悦子忙着给他盖被子,无法发现这般情状。然而,她凭直感,知道这时丈夫与女人互相递了眼神,互相递了藐视悦子的眼神……这个连续高烧的病人……双眉频蹙,浮现了一丝微笑,同那女人在挤眉弄眼。
  虽说是凭直感,其实是悦子通过当时丈夫的脸部表情体察到的。她体察到,而且感觉到光凭一般的了解办法。谁也不会了解到这份上,也就释然了。
  “不过,您,不要紧的,会治好的。您很大胆,不会输给任何人的。”女人抽冷子用毫不隐讳的口吻说。
  良辅那胡碴脸颊上浮现出温存的微笑(这种微笑,他从没有向悦子流露过,哪怕是一次)。他气喘吁吁地这么说道:“遗憾的是,这种病症没能传染给你。你远比我更能经受得起折磨。”
  “啊,这话未免太失礼啦。”
  女人第一次冲着悦子笑了。
  “我,我受不了啊!”
  良辅重复了一遍。一阵不吉利的沉默。女人猝然发出了鸣啭般的笑声……
  几分钟之后,女人走了。
  这一夜,良辅并发了脑病。伤寒菌侵入了脑子里。
  楼下候诊室里收音机在高声地播放着。那是喧嚣的爵士音乐。
  “真受不了啊!分明有重病人,收音机声竟肆无忌惮……”良辅诉说了头部剧痛,艰难地说了这么一句。
  病房里的电灯挂上了包袱皮半遮掩着,为的是让病人不晃眼。
  这是悦子没有借助护士的手,自己站在椅子上将麦斯林纱包袱皮系在灯上的。透过纱包袱皮的光,照射在良辅的脸上,反而投下了浓绿色的不健康的影子。在这影子中,他那双充血的眼睛噙着热泪,充满了愤怒。
  “我下楼让他们将收音机关掉吧。”
  悦子扔下了这句话,放下手中的毛线活,站起身来剐走到门边,背后立即响起了一阵可怕的呻吟声。
  这像是遭到蹂躏的野兽发出的吼叫。悦子回过头去,良辅已经在床辅上支起了上半身,双手像婴儿的动作,猛抓住羽绒被,转动着眼珠子望着门口。
  护士听见声音,走进了病房,敦促着悦子帮她的忙。她简直像收拾折叠椅一样,让良辅的身体横躺下来,将他的两只胳膊放进羽绒被里。病人呻吟着听任她的摆布。片刻,他将目光到处扫视了一遍,呼喊道:“悦子!悦子!”
  ……这天深夜,良辅叫唤着含意不清的话:“真黑!真黑!真黑!
  真黑!“从病榻上跳了下来,把桌面上的药瓶和鸭嘴壶打翻在地板上,地板上溅满了玻璃碴子,他赤脚走在上面,扎得满脚是血。包括勤杂工在内的三个男人跑了过来,这才制止住了。
  …- 翌日,注射了镇静剂的良辅,被人用担架抬上了救护车。
  六十多公斤重的躯体并不算轻。而且,那天一大早就下雨,从医院门厅到大门这段路,是由悦子撑着雨伞相伴的。
  传染病医院……在雨中,它的影子投在坑坑洼洼的柏油行人天桥的那边。这种煞风景的建筑物逼将过来的时候,悦子以多么喜悦的心情凝视着它啊!…孤岛的生活,悦子渴望已久的理想的生活形态即将开始了……再也不会有谁能够追到这里面来了。谁也不能进来了…这里面,只有以抵抗病菌作为惟一存在理由的人们在生活。承认生命的不间断,承认无须忌讳粗野的没有规范的人眼目……梦话、失禁、便血、吐泻物、恶臭…这些东西在扩展着,而且这些东西每秒钟都在要求承认生命的粗野、无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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