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饥渴

第8章


正像在菜市场上吆喝芹菜价钱的商贩那样,这里的空气每时每刻都必须不断地呼唤:“活着,活着。”……这忙乱的车站,生命在进进出出,有出发也有到达。乘客有下车也有上车……背着传染病这种明确的存在形式而被统一了的这些运动群体……在这里,人类同病菌的生命价值往往接近于同等价值,患者和看护人都化身为病菌……化身为那无目的的生命…在这里,生命仅仅是为了获得承认而存在。
  因此不存在烦人的欲望。在这里,幸福主宰一切。也就是说,幸福这种最容易腐败的食物,是处在完全不能吃的腐败状态…
  悦子在这种恶臭和死亡中,贪婪似地生活着。丈夫不断失禁,住院翌日便血。发生了令人畏惧的肠出血。
  尽管持续高烧,可是他的肉体没有瘦削,也没有苍白。毋宁说,在坚硬穷酸的病床上,他那带光泽的红扑扑的躯体,如婴儿般地闲着无事。已经没有力气折腾了。他时而懒洋洋地双手捧腹,时而用拳头上下抚摸胸口。偶尔还将手不灵便地举在鼻孔前张开五指,嗅嗅它的气味。
  提起悦子……她的存在已是一种眼神,一种凝视。这双眼睛全然忘却了关闭,犹如任凭无情的风雨吹刮进来也无法防御的窗户。
  护士们对她这种狂热的看护都瞠目而视。在散发着失禁恶臭的这个半裸病人的身旁,悦子一天充其量只能眯上一二个钟头。即使在这种时候,她也会做梦,梦见丈夫一边呼唤自己的名字,一边把自己拽进深渊,梦至此就惊醒了。
  作为最后的措施,医师建议给病人输血,同时又委婉地暗示这是没有指望的一种措施。输血的结果,良辅稍稍安静一些,继续沉睡了。护士手拿付款通知单走了进来。悦子来到走廊上。
  一个头戴鸭舌帽、脸色不佳的少年,站在那里等候着。一见她走来,他就默默地摘下帽子,施礼致意。他左耳上方的头发中有一片小秃点。眼睛稍斜视,鼻肉甚单薄。
  “你干么?”悦子问道。
  少年只顾摆弄帽子,右脚一味在粗糙的地板上划着圈圈,没有回答。
  “哦,是这个吧!”悦子指着付款通知单说。
  少年点点头。
  ……悦子望着领了钱离去的、穿着污秽工作服的少年的背脊,心想:眼下良辅体内循环着的血,就是这个少年的血啊!这样做,是无济于事的!应该让有更多余的血的男人卖血才好。让这样的少年卖血,是一种罪恶。为什么不让有多余血的男人?…悦子蓦地想起病榻上的良辅。把良辅净是病菌的过剩的血卖掉才好,把这样血卖给健康的人才好……这样一来,良辅就会健康起来,而健康的人就会生病……这样一来,拨给传染病医院的城市预算也就会有效…然而,不应让良辅健康起来。一康复,他又要逃跑,又要飞掉……悦子朦胧地感到自己是在混浊的思考轨迹上运行。突然,太阳西沉,四周暮色苍茫了。窗口展现出白花花的朦胧暮色…悦子子倒在走廊上,不省人事了。
  她患的是轻度脑贫血症,人们强令她在医疗部作短暂的休息。
  就这样,约莫休息了四个钟头,护士前来通知说:良辅在弥留之际。
  良辅的嘴唇冲着悦子的手所支撑的输氧器,看上去他似乎在说些什么。丈夫为什么要用那种无法听见的语言,拼命地,毋宁说愉快地、接连不断地在说话?
  这时……悦子我尽量支撑着输氧器。最后我的手僵硬了,我的肩膀麻木了。我用叫唤似的尖锐的声音说:“请谁来替我一下好吗?
  快点!“护士吓了一跳,她替代我拿起了输氧器……
  其实,我并不疲劳。我只是害怕。害怕那,不知冲着谁说话的丈夫那无法听见的话…难道又是我的忌妒?抑或是我对这种忌妒所产生的恐惧?这就不得而知了……如果我连理性都丧失的话,也许我就会这样叫喊:“赶快死吧!快点死吧!”
  其证据是,即使到了深夜,良辅的心脏依然跳动,没有停止的征兆。这时,两个去睡觉的医师交头接耳地说:“说不定得救了。”
  我不是以憎恶的目光送走了他们吗?……丈夫且不死呢。这一夜,就是我和丈夫的最后斗争……
    8
  这个时候对于我来说,假使丈夫活过来,丈夫同我之间想象的幸福的不可靠性,与目前丈夫的生命的不可靠性几乎是同样性质的。要是获得那种靠不住的幸福,我宁可获得片刻短暂的幸福。这时,我觉得比起盼望丈夫那靠不住的生来,倒不如看到他确实的死更容易些。事到如今。我的希望联系着丈夫所能维持的每时每刻的生命,就如同希望他死一样……然而,丈夫的肉体还活着,在企图背叛我……医生透露愿望说:“或许是最危险期。”……忌妒的记忆又复苏了。我将眼泪洒在右手抱着的良辅的脸上。而且,我的左手好几次想从他的嘴里把输氧器拔掉。护士在椅子上打瞌睡。夜间的空气冷飕飕的。透过窗户,可以望见窗那边新宿站的信号机和彻夜都在转动的广告灯的灯火。汽笛和隐隐的车轮声,夹杂着疾驰的汽车的喇叭声,在空气中剧烈地旋荡。我用毛线披肩挡住了从领口悄悄钻进来的冷空气…现在,即使把输氧器拿掉,也不会有人知道的,没有一个人在看我。我不相信有人眼以外的目击者……但是,我下不了手。直到拂晓,我不时倒手拿着输氧器。一直如此…是什么力量促使我下不了手呢?是爱情?不是。绝对不是。……因为我的爱是一心一意盼着他死…是理智?也不是。我的理智仅在确认没有目击者就足够了……是怯懦?也不会。连伤寒病的感染都不害怕的我怎么会!……至今,我仍然不清楚那是什么力量。
  …但是,我明白了,在黎明前最严寒的时刻,这是没有必要的。天空吐白。随着清晨的到来,理应映出朝霞的云朵的断层,却一味使上空的气氖愈发险恶了。良辅的呼吸突然变得明显的不规则。好像吸够乳汁的婴儿那样蓦地背过脸去,拿掉脸上的输氧器,就像把线切断了一样。我没有惊讶。我把输氧器放在他的枕边,从腰带间掏出一面手镜。这是我儿时母亲过世遗留下来的纪念品,背后还贴有红锦锻的古色古香的手镜。我把它贴近丈夫的嘴边,镜面也没有模糊。胡子镶边的嘴唇清晰地映在镜面上,他仿佛要诉说什么不平……
  …悦子所以愿意应弥吉的邀请来到米殿,也许是因为她打算去传染病医院,不是吗?她所以到这儿来,也许是因为她打算回到传染病医院,不是吗?
  越体味就越觉得杉本家的气氛,与传染病医院的气氛一模一样,不是吗?无可名状的灵魂的腐蚀作用,用肉眼看不见的链条把悦子紧紧地锁住了…
  弥吉为了催要翻修的衣服到悦子房里那天晚上,确实是在四月中旬。
  那天晚上直至十点光景,悦子、谦辅夫妇、浅子和两个孩子、三郎,还有女佣美代都齐聚在八铺席宽的工作间里,忙着制作装枇杷用的纸袋,今年的枇杷活儿开始稍晚了些。往年从四月初就开始装袋,可今年是竹笋丰年,大家只顾收竹笋而把枇杷的活计稍许耽搁了。倘使不趁枇杷长到指头般大的时候套上纸袋,就会长象鼻虫把果汁全部吸尽的。所以,必须糊数千个纸袋,大家围坐在盛浆糊的锅前,一个个拿着摞在自己膝旁的旧杂志页,你追我赶地赛着糊纸袋。偶尔发现一些有趣的页,也无暇看上一眼,因为不赶紧糊,就追赶不上了。
  特别是夜间作业,谦辅那张带难色的脸色就很是值得看看了。
  他一边糊纸袋,一边一个劲地抱怨:“真腻味,简直是奴隶劳动嘛!有什么理由强迫我们干这种活计啊!老爸已经先睡了吧。好主意啊。这种活计幸亏大家顺从地干了。
  鼓起勇气闹一场革命如何?不掀起一场提高工资的斗争,老爸就更得意忘形了。喂,千惠子,提高工资一倍怎么样?不过,我这号人的工资是零,就是提高一倍也白搭…什么呀,这本杂志刊登了‘华北事变之时的日本国民精神’真令人震惊……在它的背后却登了‘非常时期下的四季菜谱’……“
  大家已经糊了十个纸袋,可谦辅由于发了这通牢骚,好不容易才糊了一二个。或许他意识到自己几乎等于零的生活能力,正在大家面前暴露,所以动不动就喋喋不体地抱怨,聊以解嘲。他估计自己有可能当众出丑,从而抢在别人的前头,做好出洋相的准备。其实,他的这股子喧嚣劲,在能够对等争吵的光荣中怀着满腔尊敬丈夫的千惠子的眼睛里,似乎映现出某一种冷嘲的英雄形象来。她所以不时抱怨公公,是因为看透了一般体贴丈夫的女人的感情,与丈夫一道在内心里竭尽全力地轻蔑公公。这样一个天才女人,除了糊自己份内的纸袋队外,还要伸过手去悄悄帮助丈夫糊好丈夫的份额。悦子看见她这份柔情,自然地在嘴角泛起了一丝微笑。
  “悦子糊得真快啊!”浅子说。
  “我来作中间报告。”
  谦辅说着挨个检查糊好的纸袋数。悦子第一,糊了三百八十个。
  浅子对此毫无感受,三郎和美代天真地惊愕不已,谦辅夫妇对悦子的能力似乎感到有点毛骨悚然。悦子也知道他们会这样。特别是对谦辅来说,活像生活能力的代名词的这些数目,对他是个莫大的讥讽。所以,他挖苦说:“嘿,咱们当中,惟独悦子靠糊纸袋能吃得上饭。”
  浅子认真地接受了这句话,问道:“悦子,你过去是不是有糊信封的经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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