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盖簪缨

第一百九十九章 会审(上)


    顾家子嗣众多,可留在建康的,唯有七郎顾逊和九郎顾遇,另有几个姊妹外嫁,其余皆在临近郡县任郡守抑或是县令,此前顾遇丧事,众位兄弟皆已被叫回来,丧事过后,也都启程离开。
    孰料未过几日,顾逊这边也出了事,在外的几个兄弟尚未听说家里头出事,就已收到萧道成急召,只说是朝中有要事,几人先后回京,可刚一进建康城,就都让陈庆之带着北军押走了,眼下尽数被禁足在顾家府邸。
    说起陈庆之,他对顾家,果然是足够“照顾”了,这几日顾家大宅子,当真是连只苍蝇都没能飞出去,每日得以在府中进出的,除了送菜的就是收泔水的。
    今日已是顾逊被收押在廷尉狱的第七天,数日来府中安静得像空无一人一样,毫无生机,莫说是府上众位主子,就连下人做起事来也都无精打采。
    出也出不去,求人也求不得,顾陆氏终日以泪洗面,除了每晚歇息,白天几乎都捻着一串佛珠跪在祠堂里头,闭着眼睛诵经念佛以求顾逊平安。
    眼看七日之期已至,四郎顾选已然急得团团转,跑到祠堂来寻顾陆氏,却看她仍在不停的诵经念佛,实在无奈,便站在祠堂外来来回回的徘徊踱步,李氏端着饭菜走过来,垂头丧脸的唤了一声:“四哥。”
    顾选只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不善,李氏如今已是顾逊的妾室,此事府中下人皆不知情,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顾陆氏唯独告诉了她的嫡子顾选,因顾陆氏写下贬妻为妾的文书,乃是李叡与桓陵逼迫,顾选心里头便认定了李氏娘家皆非善类,如今望见李氏,自然给不了好脸色。
    李氏走进祠堂,站在顾陆氏身后右侧,轻语:“母亲,吃点东西吧。”
    话音落下,顾陆氏手中佛珠竟陡然无缘无故的断了线,颗颗菩提子散落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顾陆氏睁开双眼,望着地上的佛珠,眼瞪如铜铃般大小,一时间惊慌失措,哭喊着趴下来捡起散落的佛珠。
    顾选站在祠堂外,听闻里头动静,忙入内查看,却见顾陆氏正趴在地上,他忙将她扶住,本想要制止,却奈何她执意挣脱,他略显急躁的唤:“母亲,母亲!”
    而此时李氏还端着饭菜站在后面,满脸的惊惶之色,顾选拉不住顾陆氏,却冲李氏发起火来,斥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佛珠捡起来啊!”
    李氏被他厉声训斥,才拉回思绪,赶忙放下饭菜,走来一同捡佛珠,却听李氏说道:“完了……全完了……”
    顾陆氏望着手里头四五颗佛珠,已然是泪流满面,顾选说道:“母亲,这不过就是一串佛珠而已,断了就断了。”
    “这佛珠可是开过光的,我日日供奉在祠堂,如今就这么断了,这可是不祥之兆啊!”顾陆氏哭得厉害,顾选扶着她,倍感无奈的劝道:“母亲呐,这就是一串再寻常不过的佛珠,绳子不好,所以就断了,你能不能不要老是说什么不祥之兆!”
    顾陆氏闻言已稍稍冷静了些,却又哭哭啼啼的说道:“我诵经念佛只为求佛祖保佑子庚平安无事,而今七日之期已到,今日未时,子庚便要三司会审,若是他被定了罪,到时我们顾家可就真的完了……”
    彼时李氏已捡齐地上所有的佛珠,交于顾陆氏手中,顾陆氏赶紧说道:“快,快给我串起来,诵经念佛要有诚心的。”
    顾选见顾陆氏执迷不悟,一时气恼,一把抓了她手中的佛珠,站起身来狠狠的甩在地上,顾陆氏大惊,叫喊道:“子丁!你干什么呀!你这样会触怒佛祖的!”
    岂知顾选满脸怒色,竟伸手指着佛像金身,斥道:“母亲你天天跪在这儿诵经念佛,那佛祖他可曾帮过我们顾家?他可曾救过子庚?没有!佛祖他根本就不会救我们!”
    顾陆氏沉默,只是呜咽抽泣,顾选说的不假,佛祖根本就不会救顾家,所谓的求神拜佛,说到底也不过只是求个心安罢了,可就是这样的心安,她如今也求不得了……
    “母亲,”李氏小心翼翼的将顾陆氏搀扶着站起身,这时顾选也已冷静下来,语重心长的对顾陆氏说道:“母亲,求佛不如求己啊!”
    李氏拿帕子轻轻的为顾陆氏擦了擦脸上的眼泪,顾陆氏仍止不住的落泪,她道:“如今得罪的是衡阳郡主,我顾家已成众矢之的,无人敢来往,咱们还能去求谁呀……”
    顾陆氏这说着说着,又哭出声来,李氏亦红了眼,带着试探一般的语气说道:“母亲,解铃还须系铃人呐,不然……咱们去求……”
    未等李氏说完,顾陆氏便哭喊道:“你要我去求衡阳郡主?你是要我到那儿让她羞辱吗!”
    “可眼下除了去求她,也别无他法了呀!她同夫君颇有交情,总会留情面的,”若不是被禁足在府上,李氏早就去求谢徵了。
    “她会留情面?她若是会留情面,子庚早让她放出来了!”
    这顾陆氏始终对谢徵成见颇深,偏偏这个祸,原也是她闯出来的,可她事到如今却还是这般执迷不悟,李氏每日伴在她左右,听着她时不时怨天尤人,属实恼火,却都因顾陆氏是长辈,便忍着了,可顾逊即将要被三司会审,她也终于压不住憋了一肚子的火了,于是转身背过顾陆氏,说道:“母亲若是拉不下脸,自有我去求她,您大可不必出面,夫君是我的夫君,我不去求她,还有谁能去求她?”
    顾陆氏愣住,似是被李氏戳中了痛处,是,她也知道去求谢徵,对于顾逊对于顾家或许还会有一线生机,可她就是拉不下脸!
    “我,我同你一起去求她,”顾选并未责怪李氏对顾陆氏无礼,反而对她的言语颇是认同,即便他也痛恨谢徵,可诚如李氏所言,眼下除了求她开恩,已别无他法!
    李氏闻言转过身来,这便要同顾选一同离开,顾陆氏沉默良久,忽然异常冷静的问:“北军守卫森严,你们如何出去?”
    二人顿住,顾选只道:“冲也要冲出去!”
    巧的是这时前头巷子里,忽有两个小厮走过,其中一个说道:“那收泔水的来了,你快些把那些剩菜剩饭送后门去,叫他们赶紧抬走,臭死了。”
    两个小厮已走过,李氏忽然灵机一动,言道:“泔水车……”
    顾陆氏与顾选母子闻言,不约而同的看向李氏,二人意会,顾选当即朝前走,李氏于是也快步跟上,顾陆氏望着两人背影,倏然将顾选唤住:“子丁!你站住。”
    听唤,顾选又停下来,极不耐烦的回过头来望着顾陆氏,却是一言不发,顾陆氏走到他跟前来,微微低着头,深吸了一口气,继而言道:“祸是我惹下的,人亦是我得罪的,要去,也该是我去……”
    二人皆愣住了,顾陆氏话一说完,就又说道:“元娘,我们走。”
    “是,”李氏心中稍有宽慰,赶忙搀着顾陆氏一同往后门走去。
    婆媳二人藏身于倒泔水的木桶之中,跟随运送泔水的车一同逃出顾家大宅子,带逃得远些了,方才从木桶里头爬出来,一路上低着头脚步匆匆的赶往侯府,只是身上过于酸臭,路上也不免被人指指点点,倒像是过街老鼠一般,虽不至于人人喊打,可也是人人避而远之,一如顾家如今的局面。
    到了侯府,门房本不欢迎顾家主母,可一见外家娘子在一旁,自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请进府去,闻知二人求见衡阳郡主,便叫她们在前院客堂稍坐。
    可二人也知自己身上气味逼人,加之此番是来求人而非做客,自然不敢坐下,便只站在堂中等候。
    谢徵虽已休养数日,然因伤势过重,到如今也并未转轻,甚至还有几处伤口尚无结痂之势,仍然小心包扎着。
    她坐在床榻上,玉枝坐在床边胡凳上,主仆二人正聊些悄悄话。
    丫鬟忽然走进来,禀道:“谢娘子,顾家主母和外家娘子来了,说想见您。”
    玉枝诧异道:“顾家如今不是在禁足吗?陈中尉怎么让她们跑出来了!”
    谢徵沉着脸,只怨怪道:“她们来做什么。”
    “这还用说么,顾逊今日三司会审,她们这个时候过来,必是想求娘子网开一面,饶了顾逊!”玉枝也一脸怨色,她说完,当即就同丫鬟说道:“去回了她们,娘子歇着呢,不便见客,打发她们走吧。”
    丫鬟看向谢徵,似要听谢徵的意思,而谢徵没有说什么,只当是默许了,丫鬟这才转身退出去。
    而闻知顾陆氏找来,谢徵已然被坏了好心情,坐在床榻上,自也没心思同玉枝说话了,可未多时,适才那丫鬟又走进屋来,说道:“谢娘子,她们不肯走,执意要见您。”
    谢徵显然有些心烦,只问:“县侯呢?既是他外家的亲,自当叫他去会客,扰我做甚?”
    “县侯一早就出门了,如今……还没回来……”
    玉枝有些坐不住了,倏然站起身要往外头走,说道:“我去会会她们!”
    “玉枝!”谢徵忙将她唤住,心想着李氏是随同顾陆氏一道过来的,纵然可以将顾陆氏拒之门外,可桓陵的这个表妹,她总不好怠慢,她于是掀开被子,吩咐道:“扶我起来。”
    玉枝一听,脸色顿时就变了,皱着眉头劝说道:“娘子啊,你伤势还未见好,太医令嘱咐你不能下地走动的!”
    “我只去会会她们,不碍事的,何况我已躺了六七天,腰腿酸痛,再不下地走动走动,怕是要瘫了。”
    玉枝定定的站在那里,却只看着她,并不上前搀扶,可她不上前搀扶,谢徵居然又自己扶着床边的木架想要下地,玉枝终于被她深深的折服,倍感无奈的走过去将她扶着走下来,小心翼翼的搀着她去往前院,临出门前还不忘拿了件披风给她披上。
    二人走到前院,在走廊上正从偏厅外往客堂走的时候,老远就闻到一股一言难尽的馊味,玉枝道了句:“什么味道呀,又酸又臭,好像泔水的馊味。”
    她这一说话,客堂里就已听到了,顾陆氏当即与李氏走到客堂外相迎,二人一望见谢徵脸色苍白,虚弱无力,走路还需玉枝搀扶,皆羞愧得将目光移开了一下,而后才看着谢徵,站在外头就朝她行礼了,顾陆氏福身毕恭毕敬的说道:“老身见过衡阳郡主。”
    李氏亦是欠了欠身,未语。
    谢徵却不急理会她们,直至被玉枝扶至客堂坐下,见二人也跟着走了进来,她方才冷冰冰的问:“顾夫人向来与我有过节,怎么今日竟会来此找我?”
    “我……我……”顾陆氏正支支吾吾不知该从何说起时,李氏搀扶着她,暗暗推了一下她的手臂,以提醒她注意礼节,顾陆氏反应过来,连忙改口:“老身……老身此来,是想……想求郡主对我儿顾逊网开一面的。”
    “求”之一字,实难开口,可如今为了顾逊,顾陆氏也不得不放下脸面了。
    果然不出所料,这两位,还真是来替顾逊求情的。
    谢徵缄默不言,一因疲惫,无力言语,二因顾家颇不要脸,她不屑同她们多说什么。
    玉枝倒是没谢徵那样能沉得住气的,她当即嘲讽:“顾夫人,您是在说笑吧!你儿子顾逊,胆大包天,居然派人刺杀我家娘子,还将我家娘子伤成这样,休养了六七天到现在连路都不能走!可你居然还觍着脸跑过来,叫我家娘子对他网开一面?恕我直言,你们吴郡顾氏好歹也是名门士族,怎么也像外头那些泼皮无赖一样这么不要脸呢!”
    被玉枝一顿骂,顾陆氏始终都低着头,未敢争辩只言片语,只得受着。
    而谢徵亦不曾直至玉枝,皆因玉枝所言,属实也是她的心里话!
    玉枝说着,愈发激动起来,忽又红了眼眶,继而说道:“你是不是看我家娘子如今还能走出来见你,所以你就觉得她伤得不重?我告诉你,我家娘子身上有大大小小共计十几处伤,不是几处!是十几处啊!你知道她流了多少血吗?你知道她有多痛吗!你知道她身上的淤青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吗!你不知道!所以你轻轻松松的跑过来叫我家娘子救你儿子,甚至来求情的时候脸都没红一下,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如此厚颜无耻的。”
    “玉枝,别说了,”谢徵有气无力的唤了她一声,玉枝抬手粗略的抹了抹眼角的泪花,暂时不再说什么了。
    而顾陆氏仍然低着头,听罢玉枝所言,方才真真正正的悔不当初,她倏然跪地,抽泣道:“我知道是我们顾家对不起你,可我真的求你,饶了子庚吧,他是无辜的呀!”
    玉枝一听这话,才压下去的火气又涌上来了,“无辜?你居然还有脸说他无辜?他无辜在哪儿?因为我家娘子死里逃生,活过来了,所以你就觉得他很无辜,是吗?那我捅你十几刀,叫你也去鬼门关走一趟,你若是没死成,我是不是也是无辜的?”
    “不……不是……我……”顾陆氏原想道出真相,可真到了谢徵跟前,她却不敢开口了,李氏站在一旁,只能干着急。
    玉枝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忍着火气冷静下来,可看顾陆氏时的眼神却显得阴森森的,她道:“顾夫人,你不是想救你儿子么?不如这样吧,我家娘子柔弱之躯,身中十数刀,可以说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如若顾夫人你也能挺得住这十数刀,而后还能坚持站在这儿,今日我詹玉枝哪怕是闯进廷尉署劫狱,也一定替你把人救出来,你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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