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新星陨落-国殇

第5章


   
  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周明牂光临他最心爱的学生的寒舍,望着谢以铨栖身二十多年的、寒伧而又拥挤的斗室和他留下的孤女寡妻,老教授潸然泪下,感叹唏嘘。以铨,他工作得那么出色,却生活得这样艰难!周教授找不到适当的语言安慰死者的妻子,只能问问他:有什么困难和要求?   
  谢以铨的遗孀涕泪横流。她的顶梁柱倒了,丈夫把家里的重担都交给她了,她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有多难走!这房子该修,两个女儿要吃饭,要上学……,这都是横在她面前的难关。但是,更使她动心的是丈夫,为了让丈夫走得更安然,她提出:“老谢的副研究员职称问题……”   
  这一条,像一块巨石砸在周教授的心上!   
  这也正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作为一位老教授,他当然明白职称意味着什么,那是一名知识分子的学术水平、成就高低、贡献大小的标志,是国家权衡人才的尺度。知识分子可以不在乎薪水的多寡、职务的升降,但是,他们十分爱惜自己的名誉,他们需要得到国家和社会对于自己的知识才学的尊重。谢以铨在科研上有重大成果,学术上有诸多的著作,并且协助周教授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研究生。他是国家重点科研项目的主持人和参加者,是《中国农业百科全书?昆虫卷》的编委,是农大许多届研究生学位论文答辩委员会的成员。他教的学生获得了博士、硕士学位,而他自己仍然是一名讲师!一九八二年评定职称时,他曾申请提升为副研究员,并经教研组、昆虫专业和植保系职称评审委员会讨论通过,上报学校。学校同意上报,但因为考虑到副研究员属于科研系列而不属于教育系列,尚需“打通上报渠道”。未几,全国职称评审工作冻结,而“渠道”还未“打通”,谢以铨的申报材料走至中途而鲠住,没有结果。他当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工作,但同代人甚至后来者已评上了副教授,他仍以讲师的身份和教授、副教授一起带博士生。四年之后,职称评审工作再度进行,把他和“小字辈”们列在一起评了,旁观者认为这次谢以铨当之无愧、万无一失了。可是,结果却使他再次落空。究其原因,自然是有些说法的,这次有这次的标准,逐项审核,对谢以铨很不利。比如:两次重大科研成果,是周教授带头搞的;大部头的著作和许多篇学术论文,是周教授领衔主笔;带研究生,是周教授挂帅……而且谢以铨的主要工作是科研,教学学时自然也就比不上别人多,等等。这使周教授叫苦不迭,而又有口难辩!三十一年,他和谢以铨并肩战斗,情同父子,从来也没有分过你我。谢以铨是他的学生,出于对老师的尊重,当然不会跟他争名次,何况没有周教授牵头,许多项目不能上,著作和论文难以发表,周教授本是甘愿以自己这块“牌子”充当为以铨劈山开路的板斧,却不料成了他的拦路石!谢以铨的名字常常排在后面,充当“老二”甚至“老三”,“论功行赏”的时候就有差别了,始料不及!天知他知谢以铨这个在名次上甘居人后的实干家是怎么工作的,周教授出于对他的绝对信任,常常放手地让他去主持科研、教学和著作,而且年事已高的老师最终总要把这项事业交给学生,谢以铨正是最理想的接班人!但是,这些话要讲得清楚却很难。尽管周教授和其他教授在职称申报材料的“专家鉴定意见”一栏里一一列数了谢以铨的学术成就并给予高度评价,恳切陈辞:“谢以铨同志早已具备副研究员的学术水平,建议提升他为副研究员,并援教师例作为上届提职工作遗留的问题计算开始提职年份”,但这一诚挚的愿望却最终仍然没有实现!   
  现在,死者的妻子代他向恩师提出了这个极为棘手的问题,周教授万感交集,却无言以对。   
  死者的妻子却并不了解此时周教授的心情,她试探地问:“听说这次已经通过他为副研究员了?那……希望能从八三年算起!”   
  周教授不敢看她那哀伤而又怀有希冀的眼神。看来,她什么都不知道,还想“从八三年算起”呢?八七年都没有他!但是,他能说吗?老教授的嘴嗫嚅半天,还是难以启齿,他不忍再刺激这个已经遭了横祸的女人!   
  周教授默默地告辞了,把万语千言都和泪吞下了。   
  年龄相差将近三十岁的两代植保专家在崎岖的事业之路上不期然地分手了,谢以铨没有跟着老师走完漫长的征途。他们在事业上的亲密合作,是在桂林柑桔研究所结束的。那里,绿叶披纷、硕果累累的柑桔记载着他们的建树,也象征着他们的品格。这令人想起郭沫若的名剧《屈原》中三闾大夫以《桔颂》向他的学和玫知己婵娟献祭的感人诗篇。   
  周教授没有告诉死者遗孀的还有一句至关重要的话:谢以铨在出发讲学之前对自己又一次“榜上无名”是一清二楚的,却没有对任何人流露不满情绪,一直到死!但可以想见,他的内心承受着怎样的压力,抑制着怎样的愤懑!谢以铨毕竟是人而不是牛马,“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早”,这不公正的待遇是对一位严肃而正直的学者的才干和人格的双重侮辱!   
  周教授无疑是首先发现谢以铨这匹“千里马”的伯乐。可惜,这位“伯乐”的权力太小了些,目光和魄力也不够远大。在农大,在农学界,像他这样垂垂老矣的前辈还有一些,人家能够对自己的弟子鼎力举荐、破格提拔,他却为何不能呢?他严于律己、严于教徒,注重实干而不尚张扬,这当然也无可非议。但是,谢以铨这样“战骑一敌万”的良驹在他手下团团转了三十一年,始终示能凌空腾跃,却不能不说是伯乐的悲剧。到头来,伯乐葬马,空留下无谓的嗟叹:“谢以铨为我作出了牺牲,我对不起他!”   
  雪上空留马行处,龙媒去尽鸟呼风。晚了!   
  可怜的是,谢以铨也有学生和追随者,也在依照祖师爷的风范,步老师的后尘!就在谢以铨升迁无望、郁愤难平之际,他指导的博士生张青文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论文:《棉花的补偿能力与棉铃虫的防治新策略》。为了让老师也当一次“老大”,以便在下次评职称时增添一些分数,张青文毅然作出牺牲,在自己的名字前边写上:“谢以铨”,名列第一,论文发稿时,谢以铨正在桂林讲学。刊物在印刷中,他却已经死了。他的学生的一片赤诚之心白费了,晚了!张青文跪在老师的遗孀面前痛哭:“师母,我再没有什么可以报答恩师的了!”   
  谢以铨的妻子精神恍惚,痴痴迷迷。她猛然想起,丈夫在死前的一段时间,情绪有些反常。   
  他即将去桂林讲学时,曾对妻子说:“我陪周先生去,让他讲吧,我不讲!”   
  “为什么?”妻子问他。   
  他没有回答,只报以抑郁的目光。   
  妻子现在懂了,那是他对于无视他的学术的人的无声抗议!但他还是讲了,而且讲得那么认真、那么好……   
  他匆匆赶回来时,妻子对他说:“我给你预约好了,星期一去医院检查!”   
  “不行,”他回答,“星期一我得讲课!”   
  “刚回来就讲课?为什么安排得这么急!”   
  他不语,只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却又咽回去了。   
  妻子现在懂了,那又是一次无声的抗议!用“课时”来卡一个科研人员吗”你们卡不住,且看下次吧!可惜,他没有再次较量的机会了……   
  妻子一切都明白了,丈夫在死前独自忍受着屈辱,却不肯向她透露一个字,是怕她为他伤心、为他不平!   
  “老谢是屈死的,是含冤而死的!”她终于发出了这嘶哑的呐喊。   
  农大的领导为抚恤死者的家属作出了安排,这当然都是必要的。但是,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妻子念念不忘、逢人便讲的是为丈夫“正名”!她坚决要求:把本应该属于他的、早就该属于他的职称还给他,让他“名正言顺”地安息!   
  谢以铨之死在农大激起了轩然大波,四十八名教师和科研人员联名上书校长,要求重新审议谢以铨的副研究员职称。当他们拿着这封信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签名时,老教授慨然叹曰:“你们早干嘛呢?人死了,才想起来找我!”   
  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现在,物伤其类的“马”们在奔走呼号寻找伯乐,咄咄怪事,呜呼哀哉!   
  这封“请愿”书如石沉大海,迄今尚无回音。一位平时与谢以铨并无深交的教学辅助人员说:“谢以铨的死已经激起了民愤!”   
  “民愤”又能如何呢?   
  老讲师和个体户;教授和孙女;死了的和活着的;马克思的名言和日本人的议论……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六日,北京。   
  黄昏,繁忙的一天的收尾。北京师范大学门前的南北走向大街上,车水马龙。自行车摩托车卡车吉普车公共汽车……汇成一股潮水,奔向各自的终点。潮水把街道切割成东西对望的两岸,行人小心翼翼地穿过连接两岸的斑马纹人行横道,犹如跨越波涛之中的险桥。   
  此刻,也许根本没人注意,在马路边站着一位神情怯懦的中年妇女。是的,她实在太貌不惊人了:中等偏矮的身材,干瘦而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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