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夷列传

119 才胜罗绮不胜春 上


    天色将曙,晨光微露,马蹄在山间踏出嗒嗒的蹄声,伴随着车轮辘辘滚动的声音,打破了四周的寂静。
    阿萱拥在一袭大裘之中,倚靠在车厢门边,掀起帘子,向着驾车的阿保疆叫道:“小阿,就在前面……停下来罢。”
    阿保疆闻声回头,手中鞭子在空中甩出一个响亮的尾音:“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
    “不走了。”阿萱低声道,不由得回首看了一眼车厢里依旧沉睡的江暮云:“你不是说了么?如果我中的五蕴毒是内因,那他就是外因,我虽然将毒性暂时压制,但如果长久相处,难保毒不发作。再说……”
    她微微一笑,抱紧了怀中的宵练剑:“我是女夷教主,当以教中重任为念,我想独自走走,或许会想得开许多东西。”
    一抹伤痛神情,自她眸中一掠而过:“沉花使她……”
    “女夷功夫,当真名不虚传。”阿保疆挥鞭策马,说道:“我以前也听师宗说过,女夷教中女子,练基本功时多半辟谷,只以某种花朵为食,据说是可以吸收花中精华,从而增进功力。而一旦练得略有小成,哪怕是功夫被废,也一定能在最后时刻奋然而起,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只不过是要以生命作为代价,这种自绝式的功夫,名叫‘百花杀’。”
    一只长尾翠鸟清脆地鸣叫一声,从车前飞掠而过。阿保疆的目光跟随那翠鸟飞远,道:“而司花使……司花使毕竟不是普通的教众,沉朱长年呆在教主身边,见识广博,眼光独到,也看出苗疆毒草的药性,多为当地瘴气毒雾所凝聚,寻常金石草药难以解除,唯有香花香草才是其真正的克星。所以,她不惜催动女夷独特的功力,运起‘百花杀’的法门,将自己历年修为和吸收的花中精华,全部激发出来,活生生地冲去了山崖周围的剧毒之障……”
    “数十年来,江湖中无人能冲破那道毒障,且不说其所练的功夫之中,并没有香花香草的精华;便当真是有这种功夫,又有谁人肯身受烈火焚心之苦,甘愿被活活地烧成灰烬呢……”
    阿萱伸出手来,紧紧握住宵练的剑身:“沉花使说得对,我有何德何能,来做这个女夷教主?当时是事急从权,后来我自以为修练了《天枢实录》,又保全了教派暂时的安危,以为自己真正当得起这个女夷教主……”
    马车已到一处岔道,车速缓缓减弱,停了下来。
    阿萱转过头去,最后一次,看了那沉睡中的男子一眼。阿保疆心中微微一动,阿萱此时的模样——虽然没有任何表情,但正是这样石雕般的冷静之中,仿佛蕴藏着难以说出的千言万语。
    她敏捷地跃下马车,提起包袱与剑,径直向一处岔道走去。
    “姑娘!”阿保疆在她的身后,突然郑重地叫道:“小阿会遵从你的命令,安全护送江公子到汴京,与德敏公主相会……我也会竭尽全力,寻求解去五蕴毒的良方……你……你一个人要珍重……”他望着那清瘦而挺直的背影,突然鼻端一阵酸楚,声音也不由得哽住:“汴京见。”
    阿萱足下一滞,但随即大踏步向前走去,始终不曾回头看上一眼,只是简短地答道:
    “汴京见!”
    汴京见罢,小阿、还有……你……
    餐风露宿,阿萱终于在数月之后,到达了当时天下第一繁华之地,号称□□之都的汴京。
    汴京地处豫东,河湖纵横,地域广阔,正是南北辐辏往来之地。周文王之子毕公高最先筑城于此,郑文公也曾构筑大邑,战国时魏国在此建都,称为开封;五代时又历经后梁、后汉、后晋、后周四朝,及至赵氏兄弟建立大宋,也是以此地为京都驻跸之地。
    若论精致华美,或许不及南唐宫廷;然而毕竟是历代的旧都,山河雄浑,地势开阔,整座宏大的城垣分外城、内城、皇城三重城郭,各有三条护城河缠绕护卫。城内交通水陆兼容,畅通无阻。其街巷布局实行了坊市合一,便于经商和住家并行,城内商贾极多。虽然历经战乱,但在赵氏的统治之下,随着大宋帝国疆域的渐渐推进,汴京也渐渐恢复了元气,人烟鼎盛,竟达百万之众。
    阿萱背负行囊,行走于京中大道上,心中百感交集。
    荆湘、后蜀、南汉、南唐已先后被灭,吴越、漳泉等地自献国土称臣,唯余北汉偏安一隅,苦苦支撑。然而天下大势,一看便知,大宋王朝蒸蒸日上的国运,已成为不可逆转的历史潮流。正如这雄伟的汴京城,有着其余都城所不能比拟的王者气概,在稀微暮色之中,俯瞰着苍茫的中土大地。
    李煜被软禁在此,还有春十一娘……春十一娘被宋人带来汴京,但在这茫茫人海之中,阿萱想要寻找她的踪影,无疑是大海捞针。
    女夷教在汴京也有落脚之处,是位于金水河畔的茂来客栈。然而客栈满员,且阿萱问过掌柜,也并没有酷似越桔或阿保疆的人前来投宿。
    她转身出来,边寻找住处,边留意辨认街巷转角,看有无女夷教众留下的标记。眼见得暮色渐沉,街上行人却并未减少,仍是摩肩擦踵,颇为热闹。
    忽闻车声辘辘,自长街另一头疾奔而来。街上一阵喧哗,有人大声道:“闪道闪道!有宫中贵人过来了!”
    行人纷纷闪避,阿萱也随着人流被挤到道旁,却探出头去观看,心中好奇:“宫中贵人?是大宋皇帝的嫔妃还是公主?”
    忽有异香扑鼻而来,却先是一队侍女挑灯而来;她们都梳宫样高鬟、着氅衣,连足履上都镶有珍珠,貌若仙娥,手捧巾栉妆盒之类,款款而行。后面旗甲鲜明,却是一队铁骑禁卫,簇拥着一辆华美鸾车过来。灯影之中,但见车身蒙有数层绛纱,看不清车内情状,唯见车上张有一顶青羽华盖,四周垂下五色龙旌长带,在夜风中飘荡不定。
    行人窃窃私语:“哪位公主还是娘娘出巡,有如此的气派排场?”“这是皇后才有的青羽华盖呀,只不过皇后娘娘的鸾车是七色龙旌,这里只有五色,莫不是贵妃?”
    忽听一人高声唱道:“侍女争挥玉弹弓,金丸飞入乱花中。一时惊起流莺散,踏落残花满地红。”歌声嘹亮,穿破夜空,虽是一首宫词,却唱得落落大方,别无粉艳柔靡之意:“选进仙韶第一人,才胜罗绮不胜春。重教按舞桃花下,只踏残红作地裀。”
    阿萱心中一动,忖道:“谁人唱歌?声音竟忒般熟悉!”
    但闻车内隐约有人“咦”了一声,鸾车竟然停了下来。随即过来一个侍女,扬声道:“方才是何人唱歌?颇有蜀音,我家夫人恳请一见。”
    人群分开,有一个灰衣男子走上前来,穿越重重禁卫,低首直至鸾车前约十数步模样,才被侍女拦住。先前那侍女又问道:“我家夫人请问,这位先生所唱宫词,是从何处学来?”
    灰衣男子头戴风帽,看不清面目五官,身形颇为清瘦。他冷哼一声,沉声道:“你家夫人?你家夫人,到底是宋人的妾妇,还是蜀国的旧妃?”他几句话一说出来,阿萱脑子里灵光一闪,几乎喜得要叫出声来:“是他!是孟晫!”旁边有几个行人早已恍然大悟,低声道:“这出巡的贵人原来是后蜀的宫妃啊!”
    孟昶暴死,孟母李太后绝食而死,所有宫妃都被没入后宫。只是没想到一个亡国妾妇,竟然是荣宠至此,俨然便是一品贵妇。孟晫是孟昶之弟,后蜀郡王,自然对她充满讥诮之意。
    “大胆!”众禁卫齐声喝道。
    孟晫冷笑一声,喝道:“你卖主求荣,今日便要你偿命!”
    空中衣袂轻响,一条灰色人影弹上半空,赫然正是孟晫!他只在空中一个转折,燕子般敏捷地向鸾车顶上扑去!
    众人大惊,忽闻“呛”然利响,却是数名禁卫刀剑出鞘,扑身上前!围观行人惊叫声中,忙不迭往后退去,阿萱为人潮所挟,不觉也向后退出几步。
    刷刷!只是两招,剑气纵横,孟晫已逼开拦在面前的禁卫!他足尖飞起,“扑”地一声正中骑在马上的一禁卫面门!那禁卫大叫一声,捂脸仰面倒下马去!灰衣人剑下丝毫不松,回手一剑,已将抢上前来的一名禁卫剌倒,他剑势未衰,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风声,挟风雷之威,凌空便向鸾车当头劈下!
    车中人低呼一声,果然是女子声音,充满惊惧之意。
    嗖!便在这危急之时,突有劲风扑面,继而有寒意凛然,竟是一柄长刀破空而至,顷刻便已飞至眼前!
    孟晫不得已转剑挥出,“叮”地一声!剑尖只在刀身一击,藉力弹身飞起,复又俯冲而下!
    斜剌里冲出一条人影,长臂一挥,已堪堪接住空中下落的长刀!唰!刀光泻出,有如水银一般,直向孟晫翻卷而去!
    阿萱心中一惊:“是陈轲!”
    蓬!刀剑相击,一股大力涌来,孟晫身形一震,飞快后掠!心中也暗暗一惊:“禁卫中竟有如此好手!”
    陈轲喝道:“护好夫人!”长刀挽出银花,光可耀目,刹时封住孟晫后路,刀锋激涨,直取心口而去,招式老辣沉稳,变招极快,果然不愧是赵河阳之徒!
    孟晫长笑一声,侧身避让,长剑当空拉下,“铮”!剑身恰好挡住了刀尖!二人电闪石火之间,连交数招,陈轲刀法沉稳,法度森严,孟晫竟攻他不进!偶一瞥间,但见禁卫已迅速聚拢,严严实实护住了鸾车,不禁心中一阵失望:“今日又得手不成!”身形疾转,便欲跃出战圈!
    陈轲眉头一皱,挥刀喝道:“此人定是后蜀乱党,务求擒杀!”众禁卫轰然称喏,刀剑齐出,直向孟晫围攻而来!
    阿萱心中念头电转,从包袱中摸出一物,趁街头昏暗,只在脸上几把抹开,又扯散了发髻!突然“啊哟”一声,自人群中跌跌撞撞冲了出来,叫道:“救命!有乱党!”口音清脆俐落,已带了几分蜀音。
    她身子一软,跌倒在地,腰上暗暗用力,已向混战之中的众人滚了过去!
    阿萱心中念头电转,从包袱中摸出一物,趁街头昏暗,只在脸上几把抹开,又扯散了发髻!突然“啊哟”一声,自人群中跌跌撞撞冲了出来,叫道:“救命!有乱党!”口音清脆俐落,已带了几分蜀音。
    她身子一软,跌倒在地,腰上暗暗用力,已向混战之中的众人滚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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