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令日短,只是掌灯时分,天色已黑得透了。
阿萱但见卫队行处,街上拥挤的行人敬畏地纷纷避开,露出中间一条青石官道,笔直向前延伸而去。
只是片刻之间,在她却仿佛历经极长时间,卫队行速渐渐慢了下来。张谦突然转过头来,向着阿萱前面一个侍女道:“快入皇城了,小心在意。”
那侍女低声笑道:“侯爷可也忒紧张了,一入皇城,可就是鸟都飞不进来,夫人也不必象在宫外那般小心在意啦。”
阿萱心中一跳:“他这话大有深意,莫不是说给我听?莫不是……他认出了我?”张谦淡淡一笑,向那侍女道:“本侯不过白嘱咐一句。”
言毕驱马上前,一举手上令牌,喝道:“夫人回宫,迎驾!”
阿萱浑身一震,抬起头来,向前看去:
在昏沉如墨的暮色里,她看见地平线上踞伏着一座高大壮丽的“冂”形城阙。
中央门楼悬有无数盏红灯,灯火通明,清楚映照出门楼两侧斜廊、朵楼、朵楼向前伸出的行廊、和行廊直抵的阙楼。碧绿琉璃排瓦、朱漆金镏钉门,虽比不上南唐宫阙的华美精致,却也古朴雄伟;还有间壁上巨大石雕,龙凤飞云的图案,在灯影里越显狰狞。整座城阙,仿佛是一头来自洪荒的猛兽,以无可取代的威严之势,踞伏于此,俯瞰天下众生。
门楼上悬着的金漆大匾,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宣德门。”
便是阿萱再孤陋寡闻,也知道那名震天下的第一皇城、威威大宋的机枢核心、雄才大略的君主所居,正隐藏在这宣德门后一片起伏模糊的殿阙之间。
吱呀,朱漆金镏钉门发出一阵轻微的声响,缓缓打开,如同猛兽缓缓张开了巨口。而这队人马长驱而入,正仿佛正被这猛兽吞入了巨口之中。
众人在门内下马,纱灯闪动,早有一队宫监迎了上来。有人自去牵过马匹,为首一个老宫监陪笑道:“夫人回来啦?哟,怎么放着好好的鸾车不坐,要骑马呢?官家在天章阁见人,请夫人先在阁旁小憩片刻。”
路上那女子始终一言不发,此时才冷冷说了句:“我倦了,先回长宁殿。”那老宫监一怔,女子若有所思,旋即放柔了声音,说道:“王公公,妾身今日遇上了刺客,鸾车也被击碎,故有些受惊,也不能侍奉官家,多承你来接我。”她使了个眼色,身边侍女连忙上前,似乎是塞了碎银诸物在那老宫监手里。
老宫监尖着嗓子叫起来:“哟,这可是大事!来人,快再抬凤舆来!快送夫人回宫歇息!”女子懒洋洋地上了凤舆,突然对张谦陈轲等人道:“你们今日救我,官家面前妾身也自有话讲。至于这个小姑娘,”她指一指阿萱:“你随我回长宁殿,先侍候我罢。”
阿萱忙答应一声,自有侍女引着她一同行去。大宋宫廷是在五代时遗留的宫殿基础上扩建而成,经州桥、内城南门朱雀门、外城南门南薰门,城周长约四五里,包括外朝、内廷、后苑、学士院、内诸司等部分。皇帝后妃都居住在后廷,有福宁、坤宁等殿。阿萱甫一踏入长宁殿,却不禁一怔:这宫殿仿佛是新建的模样,朱梁画栋,极尽奢华。走得几步,穿过一道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原来竟是一大片湖水,波光粼粼,岸边九曲阑干,通入湖心,还建有几所轩阁。此时阁中灯火通明,有丝竹乐声,隐约传来。
阿萱在心中暗道:“一路看这宋宫虽然阔大,却简朴得紧,宫殿多是半旧。怎么这长宁殿与众不同?看这湖心轩阁的模样,竟还有几分南唐盛时宫中的模样。”
女子下舆来,瞟了湖心一眼,问一侍女道:“芙蓉,那里在搞什么名堂?”她此时说话,倒是一口纯正蜀音,并不带半分汴京口气,听起来异常软糯悦耳。
芙蓉笑吟吟道:“回禀夫人,那是官家好容易在民间找到的蜀地乐工,今日派人送了过来,说是要演练宫词,唱给夫人听解闷。”说的也是一口蜀音。
女子冷笑一声,道:“吵死人了,还解什么闷?”芙蓉应道:“那奴婢打发了他们走?”女子欲言又止,长吐一口气,道:“也罢了,让他们闹去,我不想因为这事负了官家好意,浑竖这狐媚惑主的名头,也不是今天才挣来的。我一个亡国妾妇,早上天下人舌头给割死了,还担心什么?”言毕径直入室,顿时众侍女一窝蜂地围上来,奉茶道乏,软语侍奉,她都挥手摒退,单单只留下阿萱。
阿萱站在当地,心中有些忐忑。她最初见这女子,不过娇怯柔弱,如今却觉女子气度说话,大有不同;仔细看来,竟算得上是喜怒多变,一时叫人摸不清她的脾性。
那女子斜倚榻上,以手支颐,却并未除去障纱。阿萱只感觉得到她两道目光,穿透纱层投在自己身上,却又久久不语。不禁咳了一声,颇为尴尬,
那女子沉吟半晌,突然懒洋洋道:“你既是蜀人,这样处心积虑地想混进宫来,是何道理?谁派你来的?”
阿萱不料她开口便是这样一句话,只觉背上汗毛一炸,定了定神,低声道:“奴婢原不曾想到,夫人会带奴婢进宫。”
她这话说得也甚是含糊,那女子一怔,竟觉四面圆滑,无处发力,当即冷笑道:“好会说话的刁钻丫头!你只道是本宫要带你进来,却不知我早就看透了你的居心!天底下哪有你这样大胆的女子,即算是遇上乱党剌客,却哪里不好逃,偏偏冲到混战中我的仪仗前?何况危机时你竟能指挥我的卫队,哪里又会是普通的女子?”阿萱心叫不妙,暗忖:“原来我装得不像!糟糕,我只想着要图她感激我,却不妨她看得出来破绽,陈轲这样的老江湖会看不出来?”那女子顿了一顿,又道:“你是蜀人,进宫无外乎两个原因。一来是剌杀我,二来是剌杀大宋皇帝。”
阿萱听她说话似无恶意,大着胆子道:“夫人错了,奴婢并没有要害人的心。”
女子伸掌在几上轻轻一拍,喝道:“胡说!”阿萱定一定神,直视她道:“我要害夫人,又何必救你?”
女子冷笑道:“或许我这样的贱命在你们这些所谓蜀国旧人的眼里,是虽生犹死,已经不必放在心上了!”说话时声音微微颤抖,竟有几分狠绝哀怜之意。
阿萱只觉她心思捉摸不定,想了想,答道:“夫人说我想进宫才如此做作,不过是说对了一半。一来我不愿夫人受伤,二来我也是想看看,这纵横天下无敌、甚至能灭我巴蜀的大宋王朝,究竟是怎样一番气象?”
女子怔了怔,从鼻子里笑了一声,道:“大宋,嘿嘿,大宋!什么气象?他们自己看上去是博大、广阔!其实不过是些措大穷酸!”她手一指窗外那灯火通明的湖心阁,阁中丝竹声仍隐约可闻:“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么?”
阿萱道:“湖心阁呀。”女子冷笑道:“原来你也认为那不过是一所小阁子!官家听说蜀地摩诃池的林阁绝步天下,所以也在这长宁殿中,为我挖了个池子,又建了几所轩阁,便枉称是小摩诃池!”
她格格地笑起来:“可笑我一直没告诉他,挖个池子,建几所楼阁,再在池边种满芙蓉花,便成了这个什么小摩诃池?呸,我们蜀宫的摩诃池,绵延数百里、楼阁数千计,是能工巧匠们竭尽神思才建出来的门窗构建。那些花草绝美、林木深幽,无一不是天下的珍品,只一株红白木芙蓉,便抵得上寻常人家半年的用度!摩诃池曲径宛转,竭人巧思,外臣进来若没人带领,往往转上一两个月都寻不着出去的道路!还有芙蓉花!”
她蓦地站起身来,手指猛地绞住衣带,咬牙道:“摩诃池边引有暖渠,所谓暖渠,里面流动的清水都是山中温泉!木芙蓉受热气薰养,又经巧匠调理,终年不分四季,一直长开不败!哪象这里的木芙蓉?一入冬便凋零殆尽,光秃秃地长了一地!”
她又指指室内,尖声道:“那!本宫亡国时,什么也不要,就千里迢迢带了一幅芙蓉帐来宋。官家还笑我呢,说一幅帐子大宋要多少没有?呸,他现如今也晓得了,我这芙蓉帐是金蚕银丝夹杂织成,寒冬生暖意,酷暑沁凉气,便是染料都是用芙蓉花汁掺入冰脑龙香!经久不褪色不说,还会暗生幽香,终日不散。人卧于帐中,便好比身处芙蓉园中一般!”
“我还听说南唐有个宫人,亡国后也被掳到汴京来,赐给朝中一位大人。每到晚上她就以袖掩住口鼻,说蜡烛有烟气。那位大人感到奇怪,问她南唐宫中难道没有蜡烛照明么?”
阿萱回想起品荷轩中的灯笼,轻轻道:“只怕都是用的夜明珠罢。”
女子格格笑道:“正是!你说,南唐与后蜀,我们这么富饶,这么美好,凭什么叫些粗蛮的宋人打败?当初官家问我,人人都说后蜀亡国是因为本宫,要我作诗回答。我便答道‘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卸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阿萱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失声道:“原来夫人你,你就是后蜀慧妃花蕊夫人?”
女子笑得花枝乱颤,身躯起伏,柔软如绵,只是那笑意也透着些狠绝:“怎么,你还不曾认出我么?除了我费花蕊,蜀国还有哪个大胆不要脸的妾妇,敢乘着宋妃的仪仗,大摇大摆地经过市集?除了我费花蕊,蜀国又有哪个不要脸的妾妇,能博得大宋皇帝如此的宠爱?”
阿萱张口结舌,在花蕊夫人娇媚的笑声之中,竟是无言以对。
忽听殿外有宫监高声道:“官家驾到!”
花蕊夫人一跃而起,跳下榻来,却将阿萱推到一边帐幔之中,低声道:“你且躲着,先不要出来!”阿萱疑道:“夫人,你……”
花蕊夫人冷笑一声,道:“还怕本宫害你?”
阿萱虽与她相处时短,却觉她心机深沉,行事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当下只得躲到帐幔之后,幸得那锦缎纱罗极厚,把她掩得严严实实,不露分毫。
心下怦怦乱跳,却也忍不住好奇:“都说大宋皇帝是后周的大将,马背上打下的天下,还是武林中的高手!一套长拳出神入化,却不知是怎生一个英雄人物?”
脚步声响,有人轻快地走进殿来,唤道:“花蕊!你还好么?”声音洪亮,步子稳沉,大有端重气象。
阿萱忖道:“是了,他也是出身名门世家,又是当今的大宋皇帝,自然有几分贵重之气,不是那寻常的武夫。”
但闻花蕊夫人轻轻叹息一声,道:“妾身好不好的,倒不打紧。只要官家你好,便是妾身死一千次、一万次,又值得甚么?”
她话音极轻,娇柔宛转,情深款款。间杂那一声叹息,便如凤管幽鸣、空谷风回,听在人的耳中,唯觉回肠荡气,仿佛那叹息不是出自于她的口中,反而是出自于自己的心底一般。
阿萱纵是女子,也不禁心旌神摇,忖道:“若是她这般对我说话,只怕我也会奋不顾身,但盼她能开颜一笑。”
突然一惊,想道:“果然来的是赵匡胤!”却偏偏不能偷看他的形貌,心中又是焦急,又是好奇。
那男子佯怒道:“花蕊,你再这样说话,朕就恼了。好端端的,什么死呀活的,多不吉利!”
花蕊夫人轻声一笑,嗔道:“官家从兵阵里打出来的江山,还有这些个忌讳?”她转悲作嗔,笑意嫣然,仿佛在露珠里滴落了一滴花蜜,又清又甜又香。
男子似乎为之迷醉,低声道:“你明知朕看待你,正如朕的江山一般,都是心头最最珍爱之物。”
花蕊夫人“唔”了一声,但闻两人轻轻喘息之声。
阿萱躲在幔后,蓦地红晕烧上颊来。
片刻后,那男子含含糊糊道:“嗯……听说今日你带了个小姑娘进宫来?”
阿萱心头一跳,忽听花蕊夫人冷笑一声,幽幽道:“官家耳报神倒是灵得很,怎么我的禁卫全都换成些没用的奴才,官家竟不知道?”
男子柔声道:“你莫生气,朕明明是派了最精良的禁卫护送你出宫,谁知临了头倒换成……朕已经狠狠整饬了禁军副都指挥使,下次再也不会了。”
花蕊夫人嗔道:“石守信是你最亲卫的大将,你舍得怎样整饬他?今儿妾身遇剌之事,妾身自己心中有数,不过,”她叹了一声,道:“妾身本是偷生苟活之人,又得到官家你的怜爱,此生已足。想必老天爷见不得妾身这样的福气,但时至今日,妾身心满意足,便是即刻就死,也没有丝毫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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