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夷列传

122 六宫仙韶是佳人 下


那男子若有所感,低低道:“花蕊,朕便知道这后宫之中,只有你对朕有几分真心。你如此真心,又如此才情,哪怕朕给了你一品夫人的位份,又保留你在后蜀的称号,还常觉得委屈了你。莫说带个小姑娘进宫来,便是你要别的怎样,朕总是依你的,只是你有什么都要先告诉朕,是为了你好,行么?”
    阿萱听他如此软语轻言,心中也不免一动:“这大宋皇帝对花蕊夫人,怎的如此迷恋?与他那所谓英明神武,倒大大的不符。”
    花蕊夫人柔声道:“官家圣明,什么都瞒不过您的龙目。这个小姑娘并不是什么奸细,其实是我旧时的一个婢子,那日在街上认出我来,一时情急护主,臣妾也认出了她。便藉这个由头带了她进宫,事后便打算禀明官家的。”
    阿萱心中讶然:“她怎么倒帮我遮掩起来?”
    只听赵匡胤道:“既是这样,你大大方方地让人传她进宫,不就完了?”
    花蕊夫人娇嗔道:“官家是英雄,自然是英雄光明磊落的想法。臣妾是亡国妾妇,行事不敢不小心。若叫人知道特向官家请旨,宣一个旧婢入宫,岂不又落了人的口实?臣妾一身一命,都是官家的,倒也没什么可怕。只怕人家又说官家你受惑于狐媚,有损圣明之威。”
    她这几番话语,又是真诚,又是轻柔,仿佛字字都发自她的内心。若非阿萱先前亲眼得见她喜怒无常的模样、犀利无比的语锋,只怕以为这花蕊夫人,当真是一个娇美如花、柔语似蕊的弱女子。
    心中又忖道:“她如此精明的女子,怎的只是与我初次见面,便不加任何掩饰,将最真实的态度展露在我的面前?”
    只听赵匡胤打了个呵欠,道:“花蕊,朕累了,想要早些安歇。”
    花蕊夫人答道:“官家请先去寝殿,妾身卸了妆面便来。”遂扬声叫道:“来人,送官家入寝殿。”
    脚步轻响,却是几个内监宫女上前来,簇拥着赵匡胤去了。
    外面却还侍立着一个宫女,恭声道:“夫人还有什么吩咐么?”正是那名叫芙蓉的女子声音。花蕊夫人沉吟半晌,道:“你去派人,叫青神医过来。问他我那润颜花露,可曾制出来了?”
    阿萱一听“青神医”三字,险些失声而呼。
    青无颜?
    遥想当初百尺楼中,二人只是短短一晤,但青无颜绝妙国手,至今仍历历在目。后又蒙他赠给自己《百草新篇》并略授易容之术,说起来也有半师之份,谁知竟会在这大宋的深宫之中相遇。
    转念一想,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当初张谦中了凝血膏之毒,幸得青无颜为他洗毒,说可延一年之期,又教我解毒要诀,本来说的是要我为张公子解毒。谁知江湖风云无端,我竟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张公子自己竟也不提,难道他……他竟是连自己性命,都不放在心上么?”
    心头一急,旋即想道:“他如今已是宋人的大官,且境遇大优,竟然得以封侯。青无颜也在宋宫之中,想必那毒早已解了。”略微一宽,但终究还是有几分愧疚:“他中毒之事,我怎的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只到如今,竟才想得起来。”
    脚步声响,有人在殿外道:“草民青无颜,参见夫人。”
    声音熟悉,正是发自青无颜之口。
    花蕊夫人道:“芙蓉,你可以下去了,请青神医进来。”
    那芙蓉答应一声,径自去了。只听青无颜道:“夫人所须花露,需九蒸九晒而成,如今日子还欠着三天,三天之后,草民定当奉上。”
    花蕊夫人笑道:“本宫这么晚传神医过来,原也并非为了那润颜花露。”
    青无颜似是一怔,迟疑道:“那夫人您……”
    花蕊夫人又笑了一声,转过头来,却向着阿萱藏身之处道:“小姑娘,该出来了。”
    阿萱只得出来,青无颜一见,不由得大吃一惊,结结巴巴道:“她……这个……”强自定了定神,道:“草民不懂夫人的意思。”
    他布衣青袍,肩背一只包袱,与这宫中气象大为不符,仍旧是个谦和平凡的中年人模样,但那淡淡两道目光,只在阿萱脸上一扫,也不知是否早洞悉自己的真实面目:自己所用易容丹,正是青无颜所制,他岂有认不出来之理?不过当初只是匆匆一面,青无颜也未必记得住罢?
    花蕊夫人格格笑道:“这是我贴身的宫女,只是前日有相士说,这孩子面相不好,与本宫犯冲。本宫又喜欢她得很,不愿逐她出去,只有求助于神医妙手,改变这孩子面相,看上去顺眼一些,也就罢了。”
    阿萱恍然大悟:“她这一番做作,原来心中早就对我有所怀疑,所以才会想到为我改变相貌。”
    青无颜站直身子,神情已恢复平静,恭敬地答道:“依草民之见,若要改变面相,不与夫人相冲,只怕仅仅用些易容丹还不够。常言道,五官为人首之神,不若彻底改换五官模样,或许运势因此而变,反而对夫人有利也未可知。夫人意下如何?”
    花蕊夫人微微一笑,道:“很好。青神医,只是你改变她容貌之事……”青无颜答道:“夫人,皮相脓血,于我等易容之士来看,都是一样。草民定会将这位姑娘改变后的相貌,视作是她天生之态。”
    阿萱站在一边,暗忖道:“这青无颜表面上平凡无奇,其实是识趣得很哪。”
    花蕊夫人格格笑道:“青神医所言,甚合本宫心意。不若你即刻为这孩子易容,稍后本宫还有重赏,有劳啦。”
    她玉臂挥展,伸了个懒腰,但那姿态却唯见慵懒娇媚,伸展间柔若无骨,毫无任何粗俗之态。阿萱不禁都看得呆了,花蕊夫人却隐于障纱之后,淡淡斜她一眼,道:“稍后本宫叫人带你去宿寝。明日巳时,大明殿前将有击鞠之戏,各路公侯皆有列席,你可得小心收拾了,随本宫前去。”
    言毕站起身来,也不唤宫女,行走间带起一阵香风,竟直入后殿去了。
    阿萱怔怔道:“击鞠?”
    只听一人道:“击鞠俗称击球,又名马球。骑者往往在马上用木杖击球,击入球门者得分,这项游戏,在宫中十分流行。朝里公卿都是高手,听说明天也是官家要宴请各国降君,才设下这击鞠之戏的。”
    阿萱蓦地转过身来,但见青无颜说完这番话后,又恬然道:“不知姑娘想变成什么模样?”
    阿萱见他表情波澜不惊,看不出来究竟是否认了出来。自己倒有些讪讪,道:“听凭神医妙手。”
    青无颜仔细审视她的面容,道:“既如此,请恕草民冒犯了。”
    他解开身上包袱,一样一样,取出十来只小盒子来,盒中盛满各类膏泥之物。又打开一只长约尺许的木盒,里面却是各类软刷并刀剪之物,甚是精巧。
    他面无表情,说道:“面具虽方便易行,但极不自然,容易被人看破。但天下任何易容之物,毕竟又比不上面具;即使能经水不脱,但也难以保持长久。所以姑娘请仔细看好草民施为,此后每日自行修饰,才能毫无破绽。”
    阿萱听到他说出这“破绽”二字,心中不禁一惊,失声道:“青神医……”
    青无颜打断她的话头,道:“击鞠马球,宫中女子也多有喜欢的,你明日随花蕊夫人前去,难免不被派上阵去。汗水湿浊,如果姑娘你还是涂着今天这样的膏泥,只怕马上就会被人看出本来面目。”
    阿萱听到此处,心知他已看破□□分,索性不再出声,只点了点头。
    青无颜用湿棉试去她脸上药膏,口中继续说道:“易容一术,名为易容,实为易神。如果一个人的神韵改变,即便五官如常,也往往会让别人有陌生之感,甚至将你看作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他口中说话,手下不停,飞快在阿萱脸上施为。他手指灵巧,极为快捷,修整她眉毛形状,甚至把鬓角剃出美人尖来;随后又以软刷蘸一种无名胶汁,和以各色药膏,细细涂在她的眼角、颊边、鼻翼,那胶汁提紧肌肤,药膏令肌肤颜色变深,整个脸部轮廓竟然都有了奇妙的变化:双眼间距缩短、鼻管笔直、眉梢抬起,巧妙地与鬓角连成一线,又改变了整个脸部的线条,原先清丽的脸庞顿时娇俏了许多。阿萱从镜中看时,几乎都快认不出自己。
    她又惊又喜,忍不住问道:“神医妙技,真是国手啊!”
    青无颜端详她镜中影象,淡淡一笑,道:“什么国手?说起来我这易容之术,也与一个人大大相关。”
    阿萱忙问:“谁?”
    青无颜道:“我少时自负妙技,以为易容之术,在于整个人形体的变化。我可以用易容丹改变人的整体肤色,再以内力调整面部骨骼,使得整张脸截然不同。”阿萱因想起百尺楼中,他于瞬间变化相貌,宛若两人之事,由衷赞道:“神医说得极是!”
    青无颜摇摇头,道:“差矣。姑娘你想,天下任何奇术,若能施为在更多人的身上,才算得上是适其所用。可是这世上能有几个人能是我青无颜呢?可以运用内劲,自由自在地改变自己骨骼?如不能够,则我这易容之术,就是钻研得炉火纯青,岂不也只能用在自己身上,解解闷罢了?”
    阿萱听来也觉有理,点了点头,道:“也是。”
    青无颜伸手再为她抿了抿眉,道:“那时我便想,天下若有一种易容之术,能施为在任何人的身上,都能在瞬间之中,使其变出截然不同的相貌,便如神话中的变脸一般;那才是真正的神技呢!”
    他凝神看了镜中的阿萱一眼,又在她的眉梢修了修,道:“我一直摸索研思,但也只能通过些粗略的方法抬高眉眼罢了,却断断没有自然的神韵。只到后来我奉诏入宋,为花蕊夫人研制美颜药物,也是机缘巧合,竟然看到了一幅画像,却成就我在易容术上最大的转机。”
    他与阿萱说话,极为闲淡,仿佛对着故旧一般,并无丝毫拘谨。
    “画像?”阿萱好奇心起,便也大大方方问道:“是花蕊夫人的么?”
    青无颜摇了摇头,转身收拾木盒,道:“不是。那女子不过六七分颜色,岂能与花蕊夫人的倾国丽容相比?”
    阿萱一直不曾见过花蕊夫人相貌,此时听青无颜赞赏她是倾国丽容,不禁问道:“青神医既然认为花蕊夫人是绝世美人,又怎会被那女子画像所迷恋?”
    青无颜哑然失笑,道:“迷恋也太言过于实了。姑娘,那幅画像上的女子,蓝衣素裳,曲鬟垂发。虽说不上是什么绝世的美女,但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明丽清雅。明明只是束手倚栏而坐,却仿佛临花照水一般,意态摇曳、栩栩如生。”
    阿萱听他描述得如此传神,不禁也甚向往之。只听青无颜又道:“那画中女子衣衫线条,勾勒得优美流畅。但最为出色之处,还是画者那奇妙的着色功夫,正是他巧用浓淡入色,光线与阴影相互杂错,才将那女子落寞而又安祥、冷淡却又纯真的神情,描绘得如此生动。”
    “姑娘,若非我看到这幅画像,我断然是想不到,原来真正可以改变人神韵的,不是靠内力来调整骨骼,竟然只须用寻常的颜色,便能达到上佳之境呢!”
    阿萱心中隐隐有感,问道:“这画像,是谁人所画?所画又是谁人?”
    青无颜长叹一声,赞道:“画中的女子,听说是官家一名不得宠的后妃。但这画师却是大大的有名。以前我便听闻过他的名声,还道是世人夸大。只到见过那幅画像,才知道这‘天下第一丹青国手’的名头,‘卫女若仙’的赞誉,果然是名至实归啊。”
    阿萱心中一震,忖道:“卫少白!原来卫少白也来到了这大宋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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