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夷列传

145 绛唇舞袖两寂寞 上


她终于抬起眼来,凝视着李煜的脸庞。淡蓝的双眸,宛若水波,那盈盈的波光,令得所有的人,仿佛在那一刻都要停住了自己的呼吸,唯恐自己呼吸再粗重一些,便会惊碎那片波光--不,惊碎的不是波光,而是一个最美的梦。
    忽听门口高声禀道:“郑国公到!英山侯到!”
    阿萱心中一动,转头看去,见一行人匆匆走了进来,当前一人紫袍玉带,腰间挂有一只鱼袋,显得十分贵气,果然正是张谦。
    旁边的人身量健壮,黑红脸膛,身着武士服,腾腾地走进来,越显得气宇轩昂。
    赵光义兄弟相视一笑,站起身来,拍手道:“二位怎么才到?瞧差点错过窅娘的金莲舞。”
    “金莲舞?”张谦疑惑道:“二位王爷见召,不是说只来探望违命侯的么?”
    赵光义微笑着瞥了一眼窅娘,道:“承蒙违命侯赐爱,已将窅娘送予本王。”
    张谦与窅娘曾有一面之缘,此时心中好生不忍,低声道:“窅娘姑娘,你……”
    樱桃见窅娘神情凄苦,缓缓低下头去,一时触动同病相怜之心,笑道:“官家将迎窅娘入宫的,侯爷可得好好恭喜呢。”
    赵光义淡淡一笑,并不则言。王与哲低头饮茶,也是唇边带有一丝笑意,却恍若未闻。
    白清霜眸光一转,落到阿萱身上,忽然冷笑一声,道:“红栀姑娘最近真是风头无限哪,哪里热闹,哪里就有姑娘你的影子。球场上你公然偏着违命侯府,如今一个窅娘,又劳你芳驾前来,看来跟违命侯着实有几分关切之情呢。”
    这句话一说,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阿萱淡淡道:“我们做奴婢的,还不是听从官家和夫人的旨令,从不敢自专行事。”她目视窅娘,隔得近了,越觉她肌肤白得似雪,眼珠蓝得似冰,心中忽然升起一缕隐约的不安,柔声道:“窅娘姑娘,只怕官家等得急了,别了各位贵人,咱们回宫吧。”
    白清霜斜睨阿萱一眼,“啪”地一声,合拢折扇,道:“窅娘姑娘何去何从,只怕还轮不到红栀姑娘说话呢。”
    阿萱自见他第一面起,便觉他样样讨厌,不过是一直强行克制,此时见到违命侯府凄凉之状,不觉百感交集,再也按捺不住,冷冷道:“若轮身份,此处还有王侯在列,也轮不到一介白衣的国师弟子!”
    白清霜不料她竟反唇相讥,喝道:“你……”他生平高傲自负,从不以官职为荣,虽然是一介白衣,没有任何官爵在身,但因为赵河阳之故,便是赵光义兄弟也多客气相待;偏此时反驳不得,不由得羞怒交加,冷笑道:“红栀姑娘是瞧不起国师弟子么?”
    阿萱淡然道:“那倒也不尽然。如大力神王这样的英雄,婢子便景仰得很。”王与哲一怔,苦笑道:“多承姑娘青目。”
    樱桃见白清霜口中说话,面上颜色已渐渐变化,越发白净莹润,隐隐泛出光来。心知他已暗运明玉神功,定是动了真怒。白清霜为赵河阳晚年所收弟子,最是宠爱,但教所学,无不是倾囊相授;武学之高,在汴京实有声名。唯恐与阿萱不利,连忙笑道:“白公子少年英杰,那也是令婢子们十分景仰的。”
    白清霜冷冷道:“但我瞧这位红栀姑娘,倒颇有些对我们师门不敬的意思。在下不才,倒想向这位风头出尽的姑娘讨教一二。”
    李煜虽没有认出阿萱,却也知在马球场上她曾相助已方,急道:“如此只怕不妥,各位但请稍坐,窅娘……窅娘即刻献舞就是!”
    白清霜微微一晒,啪地将扇子丢在桌上,拂衣下阶,竟是对李煜之言置若罔闻。
    张谦已在赵光义身边坐下,举茶欲饮,淡然道:“白公子,我们是来看金莲舞,又必另生枝节。况且这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小宫女罢了,何须计较。”
    阿萱心知自己先前锋芒稍露,特别是小摩诃池春十一娘一事,已招了白清霜的忌讳。忽见王与哲目光炯炯,已扫了过来,似是饶有兴味。忖道:“我听赵河阳那晚说,师延陀下了战书,要在月圆之夜,与他枫林渡一战。天下三大高手,祖师教主已逝去其之一。哼,明玉通神,天魔无敌,但我女夷门下,未必就此退让不成?我虽不才,还有春姐姐,还有……江……江公子……师延陀的天魔劲我已有《天魔总纲》在手,倒也算得上知已知彼。但这明玉功我却从未正面对敌过,若能借此由头与白清霜一战,说不定倒可以一探虚实,将来告知春姐姐,枫林渡一战中,或许能有所作用也未可知。”
    当下不顾樱桃示意,款步前移,已站在白清霜对面。她定下心神,微微一笑,道:“得蒙白公子指点,幸何如之。”白清霜眼睛一亮,拍手道:“这倒爽快!先前我见你抗得住我师尊一压之力,还当你是个人物,不然本公子哪有时间理你?”
    赵光义忽然道:“点到为止,勿动刀枪。”
    白清霜洒然一笑,道:“何用刀枪?”他伸手一拂,手中已执有一截枯萎的枝干,啪地一声,将其折为两段,每段长约尺许,道:“不若我与红栀姑娘,各执此枝为剑器,先折者败,如何?”
    言毕将一段掷了过来,阿萱伸手接住,凝神以待。
    一阵风起,湖畔草木簌簌作响。白清霜的衣衫也在风中飘舞不定,越发清俊爽丽。
    许是暗运功力的缘故,他此时气定神闲,已完全没有了先前刻薄轻躁的神情。一双黑嗔嗔的眸子,凝望进去,竟然幽深而灿然,隐约闪耀着动人的光华。
    这正是明玉神功的精华所在。
    当今天下三大高手,各有所长。师延陀的武功奇诡异巧,剑走偏锋而独出机抒,变化多端,令人莫测;凌飞艳的武功虽未亲见,但想那落花中轻轻一击,便败走师延陀的女子,一定会有着春神般温蔼博大的风格。赵河阳的武功却走的雍容和润的路子,大开大阖,沛密充和;偏偏无论招式还是内功,都如此雅涵高贵,气象万千。他的弟子之中,无论费阳武、王与哲都颇有贵重气象,举止不凡;就连这个最尖酸刻薄的小弟子,一旦气劲甫发,也自然流露出与众不同的气质来。
    阿萱料他自重身份,绝不肯首先出招。掌中枯枝一动,道:“婢子无礼了!”
    她足尖一点,整个人飘然而起,在空中如飞鸟般,划过优美的一道弧形痕迹,枝头直取中宫,径直向白清霜剌去!
    她初现锋芒,是在神女峰顶,使出女夷密传的云锦一剑,彼时剑光眩目,华艳不可方物;其次是在雪野之郊,遇到那邪魅无双的师延陀,遇强受激,激发内心刚强之力,所以剑气分外凌厉;然而这一次出手,虽然心法仍是来自于云锦一剑,却与其又大有不同,剑路开阔,剑式柔美,然而那一击之威,却隐约带有雷霆之音!
    白清霜曾在马球场上见过她的身手,也曾亲身相试,但如此正式交手尚是首次。他一见阿萱剑势,心中不禁一动:“数日不见,这丫头的功夫大有不同呢!”
    他有心炫耀内力,竟不以枯枝对接,反而当胸一划,顿时满蓄的明玉劲气推出,在胸前化作一团虚幻圆球,以柔化劲,已稳稳地挡住了阿萱那势如雷霆的一剑!
    阿萱在空中唯觉剑势稍滞,眼见白清霜形正神凝,以气制剑,暗赞一声:“好功夫!”身形向后退开,剑势转斜,反向白清霜肩头剌出一剑!
    白清霜本拟用明玉神功中的“滞”字诀,将阿萱的剑尖留于劲气之中,谁知她只是剑尖一动,竟已轻易破开自己劲气,拔出剑去,且变招迅疾,不禁也是刮目相看:“这丫头剑术也如此厉害!”
    赵光义俯耳问王与哲道:“这宫女的身法可曾看出是哪家门派?”王与哲凝目场中,摇头道:“她出剑之时,从容不迫;吞吐劲气,暗蕴深藏;其势出也,有如奔雷。显然是已将多家之长融于剑中,一时之间,还真看不出心法所出门派。”张谦一言不发,目视场中,神色淡淡的,似乎并没有什么情绪,似乎场中输赢也并不系怀。
    扑扑有声,却是二人枯枝于电闪石火间,堪堪相击!白清霜劲气甫吐,“粘”字诀出,已将两根枯枝紧紧贴在一起!
    阿萱只觉枝干微震,却是对方劲气已隔枝传来,只要刹那便会震到!两人隔得如此之近,几乎能听闻对方呼吸,白清霜于这“粘”字诀最是擅长,此时料定阿萱无法敌御,正暗自得意,忽见阿萱扇子般的睫毛微微一眨,脚下移步,啵!一缕犀利劲气自枝上冲出,竟生生冲散自己那股柔劲,两根枯枝“嚓”地一声轻响,终于错开!
    白清霜脱口道:“你这是剑势!不算!”
    阿萱嫣然一笑,枯枝反搭上他掌中枝干,啪,白清霜运劲相御,两人都觉枝干上力道反激,震得各自虎口一麻。耳边只听她道:“对敌唯只求胜,如何不算?”白清霜张口结舌,才觉她这话也委实不好反驳。寻常与师兄拆招,但凡两剑相粘,师兄总是以“震”字诀,用内力强行弹开自己的剑身。但却从来未有人象阿萱一般,哪怕在陷入粘的泥潭中时,不思量如何摆脱,却仍以如虹剑势,一招破开!
    王与哲赞道:“好!”
    郑恩一拍张谦肩头,叫道:“这姑娘真是爽气!倒象我们行军打仗的人,不管敌军多少诡计,只认准一个勇字,反而能势如破竹,摧枯拉朽!”张谦此时嘴角露出一缕笑意,道:“是么?”
    白清霜突然飘然而起,劲风拂动,他白衣临风飞起,宛若仙人一般,广袖底手腕微曲,当空一扬!那一瞬间,如同全身光华散放,仿佛他手中所拿并非枯枝,却是一柄真正的神兵,而他恍若也化作了传说中的剑仙,翩然起舞,当真清逸难言。
    赵延美喜出望外,鼓掌道:“好剑法!好剑法!”
    王与哲微笑道:“明玉仙剑!师父近年的心血,果然小师弟练成了!”
    张谦见阿萱在白清霜的“剑风”之中,连连后退,果然有力不能敌之象,白清霜一套剑法展开,越显衣袂飘飘,如行云间,风致潇洒异常。便问道:“明玉仙剑?怎的从未听国师提过?”
    王与哲见赵光义兄弟也认真倾听,便肃容道:“师父少年时,只重练气,认为最末者才是借重神兵之利。到得后来,才发现练气者限于天资,若不是天纵奇才,总难练至十分完美的地步;但若是将兵器精研透深,恰可取长补短,使气行于器,从而浑然一体。”
    赵光义点头道:“不错,天下如国师这样的奇才能有几人,自然不得不补以兵器之利。”
    王与哲凝视场中,道:“这套明玉剑法,为师父近几年所琢磨出来的,要将明玉神功贯注剑法之中,使之既有剑术之利,又有气劲之深,总共只有十八式,却变化多端,每一式都暗合明玉之气,讲究密而不紧,疏而有度,谈笑间杀人于无形,看似风度飘逸,其实招招暗藏杀机,诚如真正的杀手剑客,向来是气不外泄,看上去不过普通而已。”
    张谦眉头不易察觉地动了动,道:“然而我看白公子使这套剑法时,似是一味讲究姿态优美,杀机理应含而不露,他却流于剑气,似显锋芒太露。如此一来,岂不是反而失了剑术主旨,容易被人看出气机么?”
    王与哲淡淡一笑,道:“英山侯好眼力!大约,是小师弟终究还是欠缺一些磨练。”
    话音未落,只听嚓的一声,却是阿萱掌中枯枝受白清霜所击,向空中脱手飞出!白清霜脸上终于露出得意笑容,正待开口,却见阿萱跃身而起,轻舒手腕,屈指弹出——啪!
    枯枝如离弦利箭,破空呼啸而来!
    白清霜啊哟一声,措手不及,腕上早被枯枝射中!他气劲稍滞,手中枯枝微微一垂,阿萱那根枯枝却在空中以一种不可能的诡异角度,陡然转飞,啪地一声,堪堪击中他掌中枯枝!
    一声轻微裂响,枯枝立断!白清霜掌中只留有半截,另半截从空中飘然落地。
    众人脸色都是一变,王与哲更是腾身站起,失声道:“这……这功夫是……”
    阿萱落下地来,将手中枯枝当空晃了晃,随手抛在地上,笑盈盈道:“白公子,你的‘剑’断了。”
    白清霜怔怔地望着掌中半截枯枝,先前运功时那种莹洁的光华渐渐褪去,代之以铁青的脸色。
    “不可能……”半晌,从他唇间挤出这三个字来:“你这是什么功夫?你……”
    阿萱只见众人目光都盯在自己身上,其中尤以王与哲的神情最是奇特。突然心里一动,暗叫糟糕:“我方才所用的功夫,竟然是……是……天魔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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