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密咒

第69章


每次一走进厂房,就能感到扑面而来的敌意。他很清楚,工人中间流传的是什么话:米尔顿老人家的工作是建起厂房,而他的工作则是拆毁这些厂房。
  但他明白,现在是时候该重拾旧习,像往日一样定期参观工厂了,不管是这家椅子厂,还是十公里外其他的厂区。他发誓,要坚持每月进厂参观一次。
  只要他还有机会。
  只要工厂还会留在这里。
  他注意到红砖建筑前方有个白色牌子,上面写着“距上次事故已有……天”,中间是一块黑色计数器,上面显示红色电子数字“332”。有人把“事故”一词圈掉,用浓重的黑色荧光笔写上了“裁员”二字。
  走进参观者入口,又闻到熟悉的锻焊金属的气味,回想起从前来厂里看爸爸工作,高中、大学在酷热的夏天都放着暑假,而那时爸爸却每天在高温的生产线上工作。
  一个胖胖的女孩坐在门口破旧的桌前,负责接电话,迎接参观者,给每人发送安全镜。看到尼克,不免一惊,又仔细看了一眼,才打招呼道:“早上好,尼克先生。”
  “早上好,贝丝。”记得她叫贝丝什么的,是意大利人。他在注册簿上签下名字,看到斯科特的签字就在二十分钟前,旁边还有一个人的签名,字迹却潦草不清。
  “天啊,您和斯科特在一小时内都前后赶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不,其实我是来找斯科特先生的——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先生,我不知道,不过他带了一个参观者。”
  “问过那个人的名字吗?”
  “没有,先生。”她一脸羞愧,仿佛自己没有尽到职责。可尼克知道,这不能怪她,谁有那个胆量,敢纠缠盘问财务总监所带的客人身份呢?
  “斯科特没说他们要去哪个地方参观么?”
  “没有,先生,不过听起来好像斯科特在向那个人展示工厂。”
  “布拉德领他们走的吗?”布拉德·肯尼迪是这个厂的厂长,贵宾来访时,一般他会出面接待,领来访者四处参观。
  “不是,先生。要我打电话给布拉德吗?”
  “不用了,贝丝。”他戴上一副粗框的安全镜。
  他差点就忘了噪音多大。一百万平方英尺的嗑嗑嗒嗒、乒乒乓乓、砰砰咚咚,金属敲击的声音不绝于耳。走进一层工地,小心翼翼地沿着所谓的“绿色通道”走——即绿色边缘带,以免不小心步入高低电动升降机疾驰而过的内部通道——他甚至感到整个地面都在震颤,这意味着冲压共生椅控制面板的千吨压强的机器正在工作,这座千吨压强的机器最为惊人的就是它一开动,整间工厂地面都在颤动,而且振幅还不只如此,常常波及得更远。
走在这个地方,他的心中充满自豪。这才是斯查顿的真正心脏——不是那座光彩照人的办公大楼,不是那里面奢华的银丝锦板、监控器,不是那些肮脏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公司的心跳是这个庞然大物的轰鸣震动,在你踏入的每一刻,把震颤直传入你的脊髓,和你的身心产生共鸣。在这里,你还能看到一些古老、危险的液压机器,可以冲压3/4英尺厚的钢板,正是从前他父亲工作时的机器,现在仍在继续工作。一不小心,这轰鸣的机器就可能会弄断你的手指。他的父亲就曾被这架古老的绿色机器截断中指指尖,那件事与其说让父亲气愤,倒不如说让他尴尬不已,因为事故原因是他的操作失误。他一定是觉得,那台与他合作多年的液压制动器,在那一刻对他这个老朋友失望透顶。
  尼克一边走,一边寻觅斯科特的身影,一边怒火中烧。一想到斯科特——这个他雇来的左膀右臂——竟然胆敢擅自做主搁置公司项目,拦断资金,简直是明目张胆的对抗。
  这个厂子有四百名小时工,另有一百多名全职雇员,全都在此制造椅子,给投资银行家、对冲基金经理和那些穿戴普拉达和阿玛尼的艺术家们享用。
  每次走进这里,工厂地面的干净清洁总是让他叹为观止,没有一滴油染地,每个区间都挂有指示牌,每个部门都有安全牌榜,绿色代表今天没有事故,黄色是有人轻伤,红色则代表重伤,需住院治疗。这个做法倒是可取,他在心里冷笑,若是在自己家中挂上这么一个牌子,该用什么颜色?什么颜色可以用来代表死亡?
  他要找的是两个西装革履的人,应该不难找啊,这里的人大多都穿着牛仔裤、T恤衫,头戴安全帽。
  大屏幕上不断循环播放着几句标语,陆续在屏幕上游走闪现,用于品牌宣传,振奋人心,增强员工凝聚力的一种方式:斯查顿大家庭关心您的全家——专业津贴顾问为您提供咨询;我们的客户即明日的检测员;斯查顿向吉姆·温斯特拉致敬——热烈庆祝斯查顿工厂二十五年华诞。
  广播不断地播放着迈克乐队的“影子”,歌声来自椅子的装配车间。尼克从福特公司借来了这条生产线,几乎是半强迫才使这条装配线得以投入使用。工人对任何节省人力的机械化生产线都很抗拒,他们喜欢手工将椅子一块一块地组装起来,怎么能怪他们呢?他们留恋传统计件工作每完成一件所带来的那种激励和满足感。如今,每把椅子都在五十四秒内组装完毕,短暂得如同路灯由绿变红,红灯一亮,意味着工人已然结束一把椅子的装配。这间工厂一周之内可以生产一万把共生椅。
  尼克继续前行,路过一个内嵌清洗机,负责将组装出来的椅子上的油渍清洗干净,然后哗啦啦倒入一个橙色大桶。继而看到新近购入的一架自动机器,不禁暗暗赞叹,它可以将等长、拉直的一排金属丝灵巧精准地弯曲五次,之后一次切割,全部过程在十二秒内完成。在一台专门将八英尺的冷轧钢制成折叠椅钢管的冲压机前,一个戴着绿色耳机的工人睡得正酣,显然正在间休小憩。
  这层的主管,汤米·普拉蒂,一眼看见他,向他挥了挥手,连忙跑过来,尼克躲闪不及,只好停步。
  “嗨!尼克先生!”汤米·普拉蒂个子矮小,但总不免让人觉得,他本是大个子浓缩下来的微型,身上一切器官都紧凑密集地堆在一起,就连头发都厚厚实实,像一团棕色卷毛压叠的头盔。“好久没见你过来了。”
  “实在是离不开,”尼克大声说,以免声音湮没在嘈杂的轰鸣声中,“你见到斯科特了吗?”
  普拉蒂点头,伸手指了指车间深处。
  “谢谢,”尼克大声回喊,下巴朝一个堆满黑色脚轮的橙色大盆指了指,这倒是奇观——自从斯科特引进最新的库存管理系统,还没见过这么多积压的存货。企业不景气时,积压存货可是灾难的先兆,不能姑息。“这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啊,是啊,尼克先生——我们这儿的脚轮出了点问题,你也知道,我们把这些部件买回来——”
“哦?这种事倒是头一次,我会叫人打电话给皮尔列斯公司的兰尼——不,还是我亲自打比较好。”密歇根圣·约瑟夫市的皮尔列斯公司,打从一开始就是斯查顿专用椅子脚轮的供应商,尼克恍惚记得,不久前似乎收到过皮尔列斯公司总裁兰尼·布洛赫的几条语音留言。“啊,不对,先生,”普拉蒂说,“我们上个月已经换了另外一家供应商,好像是个亚洲公司。”
  “什么?”
  “就是啊,先生,这样一改很麻烦,以前要是来了批坏货——虽然发生次数凤毛麟角——他们第二天就立刻运来一车新货。可现在,这些货都是集装箱船运过来的,要出问题,就得等上好久。”
  “谁换的供应商?”
  “这个,我听布拉德说好像是特德坚持让改,布拉德反抗了很久,可上面的话一下来,说我们要降低成本,节约开支,那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特德,质量监控与采购经理,是斯科特的直接下属,尼克用力握紧了拳头。
  “回头我会给你答复,”尼克以郑重诚恳的语气说,“我不过是告诉下面的人注意一下成本控制,有些人可能做得有些过分。”尼克转身正要离开,普拉蒂按住他的胳膊,“呃,尼克先生,还有件事,我说出来你不要误会——我不想你觉得我们总是故意为难你,你知道吗?”
  “什么事?”
  “那个该死的斯里尔生产线,今天早班开始到现在,我们就不得不重启两次,真的已经用得不行了,很拖后腿。”
  “是啊,比我年龄都大。”
  “就是,维修人员一直跟我们说这个坚持不下去了,必须要换新的。我知道这要花很多钱,可是我们真是没有其他办法。”
  “我相信你的判断。”尼克温和地说。
  普拉蒂疑惑不解地看着他,本以为尼克会驳斥一番:“我不是抱怨,我只是说,我们不能拖得太久。”
  “当然,我明白你的苦衷。”
  “那为什么我们的请求总是三番五次地被拒绝?”普拉蒂说,“你的人说现在还不是时候,好像说什么目前要中断所有大笔资本支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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