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最后的浪漫

第37章


    1993年10月26日上午,北京中国美术馆,又有一个画展将开幕……10月26日这天开幕的画展名称平平──《九十年代艺术展》;画家也名不见经传,据说是12位曾在中央美术学院进修过的外省美术教师、干部。
    画展定于上午10时开幕。
    9 时50分,一些观众开始进入美术馆,他们踏上西门台阶,目光就被西侧的情景夺去了──一个只穿着三角裤的赤身裸体的男人,站在一块铺开的白布上,他缓缓地举起一个灰色的坛子,举到头顶,开始倾斜,坛里流出鲜红的“血水”
    ,血水从他头上流下,随着血水从他头上、身上而下的还有婴儿的小手、小脚、头!
    他俯下身子,把裹有血水的婴儿的手、脚、头塞进婴儿的身体,然后带着一身血水,留下一串鲜红的脚印,走进西北展厅,把婴儿悬挂在展厅内一块黑色的画板上。
    这时,人们听到一直伴随着这一过程的音乐渐趋微弱,就在似乎终止之际,由弱而强,传来几声婴儿的啼哭,然后是一首苍凉的英文歌曲唱起……如果这就是开幕式的第一个节目,那么这个名称虽然平平的《九十年代艺术展》就开始不会让人轻看了。
    事实是,这件名为《流泪的天使》的行为艺术作品,既可以看作是《九十年代艺术展》的开幕式,也可以当作是这个艺术展的闭幕式。
    中国美术馆当机立断,宣布停止展出,并责令“肇事者”
    写检讨,交纳罚款1000元。
    《九十年代艺术展》策划于1992年,当时12位艺术家还在中央美术学院进修,这次展品进馆前,交纳了1万6千元个人储蓄和借款。
    开幕前一天,画家马保中的作品《英雄颂》被决定不宜展出,开幕前一个多小时,画家王世华的作品《肖像45》被全部撤下,但总算捱到了临近开幕。
    不能因为《流泪的天使》而使同学们的心血付之东流,“肇事者”
    张洹立即向馆方交了检讨和罚金,希望能让展出按10月26日─11月3日计划进行。
    11月3日,我在北京东郊的大山庄见到住在这儿的张洹,感觉他还没能摆脱画展流产的伤痛。
    他的几位同学,先后来到这儿居住的张炀、王世华、向唯光,也都笼罩在画展流产的阴影中。
    我对“北京东村”
    的采访,就从这里开头。
    “长城”
    边   大山庄1992年春天,我在采访著名的北京圆明园艺术村时,听说北京的东郊,也有个类似圆明园的艺术家聚居地,有人把它叫做“北京东村”
    。
    这容易使人联想到纽约的东村。
    现在大陆的人对纽约是越来越熟悉了。
    前几年,国内开始介绍西方的艺术村现象,最著名的地方就是纽约的苏荷区和东村。
    苏荷区在本世纪50、60年代兴盛,原先废弃的高大厂房被改造成为前卫艺术家们的工作室,随着他们的创作受到画商的承认,苏荷区成为繁华之都,而后来的新一代前卫艺术家由于无法承受日益高昂的消费水准,便在离苏荷区不远的东村,重新象当年一样聚居。
    圆明园艺术村是圆明园一带多处艺术家聚居地的泛指,“北京东村”
    也如此。
    不过也象圆明园艺术村落的福缘门村一样,大山庄是北京东郊人数最多的艺术家聚居地。
    不同的是,圆明园艺术村聚集的多是流浪画家,而来东郊的人多是进修生。
    据说,89年以前就开始有进修生在东郊一带聚居。
    大山庄属北京市朝阳区东风乡,距北京东三环北京的长城饭店、亮马河大厦、昆仑饭店只有几公里。
    但不通公共汽车。
    从紧邻长城饭店一条小马路往东去,当你看到一个巨大的垃圾场和几个同样巨大的污水坑时,就差不多到达了。
    如果不是从长城、亮马、昆仑这些豪华级大饭店经过,我不会认为这儿就是北京的近郊。
    大山庄应该说是北方的一个比较贫穷的村庄,村里看不到好一点的建筑,村里小饭馆的老板说最近有两家饭馆关门了,他则在勉力支撑着,我和艺术家们在这儿吃了一顿饭,上了两盘猪肘子,5、6个凉菜,5斤水饺,加上两包万宝路,几瓶啤酒,二锅头,13个人吃饱喝足也只花了70几块钱,不够长城那边点一个菜的。
    进村时,我看到墙上有招租房屋的启事。
    房租则比我想象的要贵,不到10平方米的小屋月租要几十元,大屋(不超过20平方米)则要上百元,当然要比圆明园那边便宜些。
    不过想来农民房东们也不能说黑,农民是实在的,在馆子里吃饭,主副食原料不贵,算一点加工费赚一点就可以了,而一间屋子要几千元才能盖得起,租出去这点钱没有10年8年的回不了本。
    画家们说,只要不再往上涨就成。
    大山庄艺术家的元老是来自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第六届研修班的5位同学。
    他们原先都是外省的在职人员,在美术学院读书期间先后来到这儿,毕业之日起就是丢掉铁饭碗之时。
    年纪从30多岁到45岁的,多有老婆孩子在家乡。
    5位同学有4位是《九十年代艺术展》的参展者。
    谈起终于未能举办的《九十年代艺术展》,他们的语调虽然沉郁,却还不失平衡。
    中国美术馆收到罚金和检讨,没有同意开展,也不退还为数不小的展厅租金(管理费?
    )。
    这在旁人来看已是难以理解的行径,也没有使受害的艺术家把愤慨形于言表,他们好像司空见惯浑间事了。
    王世华:《肖像45》据说最早来大山庄居住的是王世华。
    他来自内蒙古赤峰,是当地电视台的美工。
    41岁,可以想象这个年纪人的通常经历:上小学、初中,因遇“文革”
    而插队、回城,通过自学而掌握绘画技艺,被电视台招去……同龄人就这么过来的,我完全凭猜想,差不到哪儿去,人人都有一份同样的经历,但现在他与众不同了。
    他的毛腺发达,一头长发因浓密而膨大,加之壮硕的身躯,最简单的形象比喻就是象匹雄狮。
    最初见面你或许会对这匹雄师感到畏惧,但若细心一些,就会发现他有一双善良的眼睛。
    果然,在我与艺术家们聚餐时,几杯二锅头下肚,他泪流满面。
    我以为他动了思乡之情或者感慨自己命运不济,但其实是对在座的一位女画家的日常生活生出悲悯之心。
    他哽咽着解释“她是大山庄最苦的女孩”
    。
    准备在《九十年代艺术展》展出而在开幕式前被撤下的《肖像45》是王世华的近作。
    由45幅同样大小的画组装而成。
    文字实在不能描述这些“肖像”
    的丑陋不堪和令人恶心的感受,让我把一生中所有的噩梦加上所有对丑陋这个字眼的联想也不能制造出这些所谓肖像。
    我只有忍着恶心去琢磨他这些“肖像”
    的来源,好在不久就能发现他们都来自对某些原作的篡改涂抹。
    不是那种一看便知原作的改作,比如给蒙娜丽莎加撇胡子,整个儿是面目全非,只剩下原作的几块皮肤未加涂抹。
    “这些肖像是画在美人挂历上的”
    ,王世华终于揭开了谜底,“美与丑、真与假、善与恶,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是说不清的。”
    美人挂历如今满世界都是,平日见惯,看花了眼也就顾不上去欣赏揣摩,而今画家这一解释,倒激起人去想象原先挂历中的那些美人该是多么丰饶多么楚楚动人。
    或许,这就是画家的心愿:人呵,您得从丑中去追思美,您得从苦中去追寻乐。
    行为艺术家马六明、张洹93年秋天,一对来北京办画展的英国著名画家吉尔伯特和乔治在大山庄看了王世华的画后说:“你的画在我们英国也将会引起争议的。”
    应该说,大山庄的艺术家们都在追求这种争议效果。
    抛开学了多年的架上油画,全身心投入装置和行为艺术的张洹说:“我的作品是为了让大家感到一种压抑。”
    这位29岁,来自河南教育学院的老师,在他大山庄的家里,继续鼓捣着他的系列作品《流泪的天使》。
    已有两件完成的装置,一件是一堆原色的塑料娃娃,一件是涂成黑色的一堆塑料娃娃,所有娃娃或倒悬或缺胳膊少腿,都装在一组并列直立的形同棺材的木箱里,木箱上部挂着白色的输液瓶。
    张洹的住屋较大,有近20平方米,但只留下一张单人床的生活空间,用画板隔着,其他地方全被已完成的未完成的装置以及破铁烂绳、瓶瓶罐罐一类的材料、工具占满,看去就是一个工艺品车间。
    一个大铝盆挤在一堆材料、工具中间,盆里就是红颜料拌就的“血水”
    ,一个塑料娃娃屁股朝天浸在血水里。
    “美术馆开幕式用的就是这个孩子”
    ,张洹平静地说:“我是从印度博帕尔大灾难、广岛事件中得到灵感的,孩子受难更使人压抑,我们不能回避。”
    大山庄还有一位从事行为艺术的马六明,更是这种争议效果的追求者。
    他“玩”
    的是涂脂抹粉男扮女装。
    “我是个正常的男人。我很爱女人。我不是同性恋者。”
    每当人们观看小屋满墙的男扮女装照时,马六明恐怕都得这么表白一次。
    马六明是湖北佬,毕业于前卫气氛浓郁的湖北美术学院油画系。
    还是在做学生时,就为老师魏光庆的行为艺术《自杀系列》(1989年参加北京《中国现代艺术大展》)充当过表演者。
    另外,他承认他一直有很强的表演欲,且越是人多越容易激动……如果说这一切是马六明最后走向行为艺术的原因,那么,来北京则加快了他的步伐。
    他在1993年6月9日的日记中写道:“今天终于来到这个被称为北京的城市,中国前卫艺术的中心。”
    马六明眼中的北京,除了具有普通人眼中的魅力,更重要的是“前卫艺术中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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