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暖暖

接下来的一周颜暖没有上班，她请了假，好好地陪着父母在外游玩，或是在家老实呆着。这些天里她没有去找南风，只偶尔跟他短信联系，在父母面前更是没有一次主动提起他。她的父母自然也不会说起此事，只是颜母有时会唠叨几句，有意无意地谈起亲朋好友家的女儿们都有着怎样的婚姻，嫁到了怎样的人家。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一个意思：对于年轻的女孩子来说，万万不可因一时冲动而选错了人嫁错了门，否则到时候动辄吵架离婚，劳命伤财，到头来苦果自吞。
    对此颜暖总是一副乖巧模样老实听着，大人的话其实不无道理，听了也的确有些警示作用，但有些事还是得自己经历了才能知道其中的滋味，不管是好是坏是对是错，也不管未来怎样，人总是喜欢亲自撞一下南墙的，哪怕受伤也在所不惜。其实父母也是过来人，年轻时也在自己的父母那里做过一些斗争才一路走到今天，怎么会不懂其中道理？只是轮到自己女儿的时候，总是无法设身处地，非得扮演好严父慈母的角色了。
    至于南风，少了颜暖的骚扰，他恰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处理手边的事情。本想独自应付即将到来的手术，但仔细想想，这么大的事不可能瞒过所有人，就算没有颜暖每天的骚扰短信，也还有徐放的慰问电话——再说可能还得问师兄借钱……
    想到这些不免心情沉重，但他不允许自己消沉太久。要操心的事还有很多，首要的问题就是定下手术日期、凑齐手术费用。
    于是在见不到颜暖的这段日子里，南风几乎每天都到医院报到，积极配合医生做各项检查，尽快把身体调整到适于手术的状态。
    只是他根本没想到这么快又能再见到颜暖，而且还是在这个他再熟悉不过却又是意想不到的地方。
    这天他来到医院，在医院大厅遇到了住院楼的一位护士，那护士曾在他住院期间照料过他。她认出了他，笑着跟他打招呼：“南风，来看女朋友啊？”
    南风一愣。又听护士接着说：“……上次是她守着你，现在轮到你陪她啦……”护士正自说笑，却被南风惊愕的询问打断。
    “她怎么了？”
    护士以为他是问起病情，笑着说：“不要紧的，挂几天盐水就好了……昨晚她父母送她来的，就在三楼的病房……”
    护士话没说完，南风来不及多问，匆忙转身离开，直奔住院部三楼。
    问清了具体的房号，南风来到病房前推门而入。“暖暖！”
    双人病房里只有颜暖一个人在，她正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看电视，手里拿着遥控器从这个台换到那个台。一见来人是南风，她差点从床上弹起来。
    “南风！”她丢掉遥控器，动作灵活地跳下床，连鞋也没穿就要向南风扑过来。
    南风几步上前，正好接住她。她心满意足地腻进南风怀里，快乐得像只小鸟似的叽叽喳喳。“南风！你怎么来啦？”
    南风不及回答，打量她几眼，已经被她唬得心惊肉跳。她光着脚丫，身穿宽大的病号服，头发乱蓬蓬的，说话带点鼻音，脸色不如平时红润，两眼底下有着明显的黑眼圈。“你怎么了？怎么回事？怎么住院了？”
    颜暖嘿嘿一笑，“没什么没什么，就是……拉肚子……”
    南风一愕，“怎么……吃错东西了？”
    颜暖吐吐舌头，老实交代了一切。所谓病从口入，她正是吃了太多生冷辛辣、过寒过凉的东西，再加上这一段时间老往外跑体力消耗比较大，结果前一天夜里忽然恶心得睡不着，起了床就开始上吐下泻。父母连夜将她送到医院，医生说是急性肠胃炎，输了几小时的液总算是止住了恶心，可折腾了半宿又有点着凉，到了白天一量体温有些低烧。最后她的父母还是要她住院省心，免得回家再出什么状况。
    颜暖从来不会隐瞒什么，便一五一十都对南风说了，却听得他直皱眉头。待她讲完，他也不说什么，只伸手探一探她的额头，又想起她还光着脚，立刻不由分说抓着她的胳膊把她送回床上，给她盖上被。
    “怎么这么不注意？”南风仍是皱着眉。
    颜暖做一个无辜的表情，“这可不怪我啊……我向来是钢筋铁胃！谁知道这次会弄得这么惨，就是多吃了几支冰激淋嘛……”
    “嘴长在你身上，不怪你怪谁？”南风一脸严肃。
    颜暖笑道：“嘿嘿，是我自己不好……”
    “……住院了也不告诉我。”他看上去不太高兴。
    “是想跟你诉诉苦的……可来医院的时候太着急，手机都没带……”颜暖一脸无辜。
    南风沉默几秒，点了点头，面上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些。“你爸妈呢？没陪着你？”
    “他们回家帮我拿东西去了……”颜暖眨眨眼，忽然问道，“南风，你是来复查么？”
    南风愣一下，点了点头。“是护士告诉我你住院了……”
    颜暖嘿嘿笑道：“我发现生病还是有点好处嘛……还以为要有好久见不着你了呢！看来这次病得有点价值，不枉我上吐下泻一整晚啊……”
    “胡说。”南风立刻予以反驳，但也忍不住笑了，“现在还难受么？”
    颜暖摇头，“早上就好了，就是不敢乱吃东西，怕再恶心……还有……”说着她忽然扭头打了几个喷嚏，又掏出纸巾擦擦鼻子，然后惨兮兮地看看南风，“你还是躲远点儿吧，别被我传染了……”
    南风笑笑，坐到床边用被子把她整个身子裹紧，又伸手刮一下她被擦红了的鼻子。“生病不好玩吧？以后多注意点，自己的身体自己要上心，听到么？”
    颜暖嘻嘻一笑，忽然伸长脖子凑到他面前，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南风一愣，而后表情古怪地看着她，“不怕传染给我了？”
    “啊呀！忘了！”颜暖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南风不由得失笑。颜暖撇撇嘴，“太久没见你了嘛，所以比较激动……”
    南风笑着看她，他终于没让她独自激动，也轻轻地回赠她一个吻。
    一时间颜暖只觉得即使再往手背上插几个针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南风……最近怎么样？身体好不好？有没有跟医生商量手术的事？”
    南风一怔，略微迟疑，还不等他开口，颜暖的父母走进了病房。他们见到南风都是一愣，显然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南风从床边站了起来，跟二老打了招呼。
    “……我听护士说颜暖住院了……”他解释道。
    “哦……”颜父点点头，“你到医院是……”
    “他来复查的！”病床上的颜暖憋不住心里的焦急抢着说话，结果立即招来母亲的白眼。
    “你给我老实呆着！在医院里还这么不消停……我们难得来一趟你尽是闹毛病了，要是我们不在你可怎么办……”颜母一脸不高兴地埋怨，话里的责备似乎多于担心。
    颜暖一噘嘴，挺不服气地说道：“你们要不来我说不定还不生病了呢！”
    “死丫头！没良心！”颜母看起来恨不得一巴掌打下去，但最后还是放过了女儿。“你就嘴硬吧！你要有一天能不让我们替你操心，我就不来烦你！什么事都处理不好，尽会让人担心……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想装能干呢……”说着有意无意地瞄一眼南风，
    话里有话、意有所指，南风岂会不明白。但他并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说一句：“我走了。”又回头跟颜暖交换个眼神，“你好好休息，我……”他本想说再来看望她，可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毕竟她的父母还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他，他还是稍微自觉些为好。
    可颜暖却不是顾虑那么多的人，她毫不掩饰一脸失望之情，“这就走啦？哦……那好吧……”又一个劲儿地问他：“你什么时候再来？明天？明天来吧！说定啦！”
    南风只得先点头应了，“好……”
    颜暖却好像怕他不来似的，又提要求：“……我要吃苹果！你给我买苹果吧……”颜母在一旁说已经给她买了水果，她却假装没听见，只瞪眼看他，“明天！苹果！别忘了！”
    南风笑一下，点了点头，转身出了病房。他忽然有点怕看颜暖急切和期盼的表情——那种带了不安与忧虑的表情——就好像在担心他明天不会按时出现……就好像在担心他从此都不会再出现。
    现在就连他自己都有些担心了。他忽然担心自己可能对她的父母做出了错误的承诺，他担心自己可能会无法履行自己的诺言。
    一个人，或许还是不行。他忽然产生这样的感觉。
    那天晚上他没睡好，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事。
    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或许可以让人更坚强，但也可能让人更脆弱。
    他并不害怕一个人的感觉，毕竟过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到最后他还是一个人挺了过来。轻轻离开他的时候、父亲去世的时候，他独自经历了这一切，事后再次回想，无论当时多么苦多么难，总有一天都会成为过往云烟。痛苦或是欢乐，没有任何区别，在漫长的岁月和流转的时间面前，全都不值一提。
    这一次是否也一样呢，独自一人，撑下去。
    他想起颜暖。
    见不到的时候倒也罢了，一旦见了面，才发觉自己有多想她。刚听护士说她住院的时候，那种心被揪起来的感觉……他从来只有让她担心的份儿，这回终于要替她挂心。他知道她一定也是常常经受这种感觉——尤其是跟他在一起以后——而在将来，可能会有更多这样的时候。
    她的父母其实没说错，他心里很清楚，他对任何人只会是一种拖累。但他不想再次因此而放弃，他需要给自己一个机会，所以才把这次手术当成了赌注。
    可他现在却有些后悔。
    要是暖暖知道他对她有所隐瞒，会不会生气呢。一定会的，一定会气得骂他是混蛋加傻瓜，或许还会威胁说要跟他绝交。
    他不由得笑起来。
    他在胡思乱想中昏昏睡去，第二天醒来时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乏力。他走进洗手间，感觉身上有些发热，看镜子里的脸色也不太好。他用冷水拍了拍脸，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又找出药来吃了。不知真是被传染了还是因为没睡好，他并不在意，只是答应了颜暖要去看她，他不想爽约。
    在医院外的水果店里给她买了又大又红的苹果，他提着一兜水果搭乘住院楼的电梯。电梯在往上升，他却有种往下坠的眩晕感，只得抓住电梯内的扶手支撑住身体。
    好容易到了楼上走出电梯，眩晕的感觉却更加强烈，他扶着墙缓过了这阵难受劲，又慢慢地往前走。在拐角的地方差点撞上别人，他忙停下来道歉。
    “对不起……”他一抬头，愕然发现面前的人是颜暖的父母，“叔叔，阿姨……”
    “是你啊……”颜父沉着一张脸，正想说什么，却见他身体有些打晃，便下意识地伸手在他胳膊上扶了一把。“……怎么了？”
    南风靠在墙上，垂着眼，沉默几秒，才抬起眼来勉强一笑，“没什么……”
    颜母看一眼他的脸色，“……你发烧了……是不是被暖暖传染了？”
    南风摇摇头，将手中的水果递给颜母。“……这个……我不进去了……”见颜母投来疑问的目光，他勉强笑一下，“不用跟她说我来过……我……我走了……”
    他转过身想要离开，颜父叫住了他。
    “南风……手术的日期定下了么？”
    “还没有……可能会推迟……”这点不用问医生，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就现在这个样子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恢复过来的。他忽然感觉一阵沮丧，在心里暗骂自己没用，居然让她的父母见到自己这副不争气的模样。“叔叔、阿姨，对不起……我也不想……”他说不下去，他不知该如何说。如果有可能，他不想拖累任何人。
    “我走了……跟医生约好的……”他终于没再说什么，只扶着墙慢慢地走远了。
    颜暖的父母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复杂。
    回到病房后，两人果然没有提起南风来过的事。而颜暖则由最初的引颈企盼渐渐变得失望无奈。给南风发了短信问他几时来，过了好久他才回复说公司有事不能来了。结果剩下的大半天颜暖一直老大不高兴的样子，并且对于“爸爸妈妈买的苹果”表示了极大的不屑。
    直到母亲坐在床前给她削起了苹果，她才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开始笑嘻嘻。
    “妈妈，你削得不行嘛！皮儿那么厚，都断了……”
    母亲瞪她一眼，“你行你来削！”
    颜暖笑眯眯地说：“我不行……南风削得可好了！皮儿很薄很薄，还都连着不会断！”
    一旁的颜父插话问道：“哦？有我削得好吗？”
    “差不多吧，不相上下！啊……”说到这里她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难怪别人都说女孩子找对象会以父亲为标准呢……”
    一句话差点没把老爸噎着，母亲立刻很不耐烦地把削好的苹果塞到她手里。“少提这事儿啊！快吃苹果吧，还堵不住你的嘴……”
    颜暖嘿嘿笑着吃起了苹果，并没有注意到父母再次交换了复杂的眼神。只是吃着吃着，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虽然生病住院，但有父母在身边陪伴，这本来是很幸福的事，可……她却不知为何，总觉得整个世界只剩了她一个人。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孤独寂寞啊……颜暖心里不着边际地胡乱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