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暖暖

直到隔了一天沈佳琦来看她的时候，颜暖才知道南风也住院了。
    “昨天徐放还去看过他……就住一个医院你都不知道？”
    沈佳琦的性子跟颜暖也很像，向来是怎么想就怎么说，也不顾颜暖的父母就在病房里听着，便有意无意地提起了南风。结果颜暖一听，顿时急了。
    “他……他怎么了？他没事吧？在哪个病房……”她心慌意乱地发问，看样子很想立刻冲过去看他。
    “没事，低烧不退，在输液……他怕你担心，还不让我们告诉你……”
    颜暖顿时瞪起了眼看着师姐。沈佳琦拍拍她的胳膊，冲她使个眼色，又趁她的父母不注意，低声安慰道：“我可是站在你这边的，怎么可能帮着他来瞒你？”
    颜暖感激地点点头，又气哼哼地说：“这家伙，竟敢瞒我……可他刚还给我发短信说他一会儿要来看我呢！”
    “那是，就在一个医院来一趟还不方便么……”沈佳琦玩笑道，见颜暖一脸官司，又呵呵一笑，“别担心，他能来看你就说明没什么事了……到时候可别说漏嘴说是我告诉你的！”
    颜暖连连点头。
    沈佳琦走后，父母也没再隐瞒，告诉她那天的苹果其实是南风亲自买来的，并且是他自己不想让她知道他来过。
    颜暖听了自然不太高兴，只是这股气却不好朝着父母发泄，她便忍着攒着，准备到时候好好质问南风。正憋着一股劲儿的时候，父亲却说了令她意想不到的话。
    “暖暖……南风有没有跟你说起动手术的事？”
    颜暖一愣，“没有啊，他还没决定吧……”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他决定了也不会告诉你。”
    颜暖顿时愣了。不光是她，颜母也是一阵愕然，没想到丈夫会把这件事说出来。
    “……什么意思？”颜暖问。
    于是颜父将那天的谈话内容简单说了。颜暖听了傻在那里，又扭头看着母亲。
    颜母叹了一声：“他说想等动完手术再谈你们的事……要是手术成功我们也就没理由反对了。”她停顿一下，“我们也没说什么，是他自己说不准备告诉你的……”
    颜暖愣了很久，“……为什么？连你们都知道，他干吗不告诉我……”
    母亲却又是叹气：“暖暖，你……你就不能和他分了吗？你们这样……有什么意思？整天提心吊胆的……他不说是怕你担心，可你还得花心思去猜……你们累不累？不管手术成不成，你以后就得过这种日子了呀！你到底明不明白？”
    颜暖愣了半晌，“那他也用不着这样啊！他瞒着我干吗啊……”
    “你这丫头……你傻不傻啊！”见女儿听不进自己的话，又纠缠于这个问题不放，母亲只能叹气。
    父亲却说：“你就是个傻丫头。明知道跟着这种人将来会吃苦……你以为你这是情定意坚？你这是逞能！你以为你想得很明白了？他可比你明白得多……如果他是真心对你好，怎么可能让你跟着他受苦？要是真对你好，就该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放手！”
    父亲的话说得这样直白，本以为女儿听了会抓狂，会发脾气，至少也要闹闹情绪。可颜暖却只默默听了，而后便一言不发地坐在病床上发呆。护士来给她输液，她也只是傻愣愣地任人摆布。父母不知她在想什么，却也不再多问。
    愣了好一阵，她开始频频向病房外张望，像是生怕南风又失约——就像师姐说的，他要是能来，至少说明他没事了。
    正在这时，却听见外头的走廊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似乎是什么人摔倒的声音。颜暖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瞪大了眼。隐约听见外头有人在喊医生，又听见一个声音说有人昏倒了。
    颜暖猛地跳下床，没穿鞋，也完全忘了自己还在输液。针头就这样被她扯掉了，在母亲的惊呼声中，她冲出了病房。
    走廊的尽头围了一圈人，有病人也有家属，颜暖疯了似的推开人群挤了进去，然后愣在那里。
    ……不是他！
    那里倒着一个陌生人……不是他。
    医生和护士迅速赶到，将病人抬上了轮床。就在颜暖愣神的时候，身后却响起他的声音。
    “暖暖……”
    颜暖回过头，看见他疾步走到她身前。
    “……怎么了？怎么不穿鞋？”
    颜暖盯了他几秒钟，然后一头扑进他怀里，双手牢牢地环住了他的脖子。
    南风有些惊讶地搂住她，看着医生护士将病人推走。“暖暖……出什么事了……”
    颜暖紧紧地搂着他，嘴里喃喃道：“你……怎么才来……”
    南风愣了半晌，很快明白了一切。他也紧紧地搂住她。一抬眼，却看见她的父母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他轻叹一声，想要掰开她的胳膊。“暖暖……回病房吧……”
    她却把脸埋在他的肩上，一声不吭，不知是不是在哭。南风沉默了片刻，揽住她的腰想要将她抱起来。她这才从他怀里挣出来，头却扭到一边不看他。南风牵起她的手，看见她的手背上有血迹。他皱起眉，不再管她的父母是否在看，毅然拉起她的手走回病房。
    颜暖的父母很快叫来了护士，可当护士要帮她处理手背上的伤口时，颜暖却开始闹脾气。不知是因为生南风和父母的气，还是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太冒失太丢面子，她耍起了性子，说什么也不肯让护士碰她，更不用说继续给她输液了。
    她的父母在一旁着急地又是劝又是骂，颜暖却一概不理。“你们少管我……别碰我！”她趴在病床上，双臂压在脑袋下，头也不抬。
    就这样闹腾了好一会儿，谁都拿她没办法。直到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
    “颜暖，别这样。”
    颜暖愣了。她从没听过他用这样冷淡的语调跟她说话。
    南风站在离病床几步开外的地方，神色阴郁地看着她，面上没有一点表情。
    颜暖迅速安静了下来，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南风，有些不知所措。
    其他人也都盯着他看，但他一言不发，只从护士手中接过酒精和棉花，走到病床前在椅子上坐下。
    “手。”
    颜暖愣了半晌，然后老老实实地坐了起来，将手伸给他。南风开始替她处理伤口，这期间始终不曾抬一下头，更不曾看她一眼。
    护士忙趁此时在她另一只手上重新输液，颜暖这回没有任何反抗的表示，只愣愣地看着南风。他仍是垂着眼，眉宇间满是阴沉，紧抿的唇和他的脸色一样苍白。
    他在生气。虽然他什么也没说，虽然他连头也没抬，但她知道他在生气。
    颜暖愣了半晌，扭开头不再看他，眼里忽然就湿了，但她已经多年不在人前落泪，于是咬住嘴唇拼命忍着。
    看她一副委屈样，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护士还以为是自己弄痛了她，问她几句她却又不答腔。父母也是愕然地看着她，女儿从懂事以来就没有像今天这样情绪失控过，一向老成的她刚才竟会那么冲动，却又在南风面前这么老实，到最后还差点哭鼻子，这实在令他们意外。
    护士走后，颜暖的父母可能怕她又闹腾，不知什么时候也离开了。病房里就剩他们两个，却依然寂静无声。南风早帮她处理好伤口，却仍是坐在床边没有走开。
    眼里的泪水已经干了，颜暖终于轻声开口：“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住院……还有手术……”语气里没有责备，更多的是委屈。
    南风沉默了很久。“……对不起。”
    她死死地盯住他，“……原来你说不要见面，是为了这个……你答应过的，什么也不会瞒我……为什么？”
    他默然半晌。“……你见过……溺水的人吗？”
    颜暖愣愣地摇了摇头，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我知道溺水的感觉……小时候，我爸有一次带着我去游泳……可到了水里我的腿却抽筋了，差点就淹死……”他忽然将话题转到这里，说着又淡淡一笑，仿佛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但颜暖还是搞不懂他为何说起这些，只能默默地听他往下说。
    “我爸赶过来救我，可我当时太害怕了……我抱住他的胳膊，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抱住，拼命挣扎，差点把他也一起拖到水底下。后来我喝了太多水昏了过去，他才把我救上岸……要不然我可能连他也一起害死了。”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会儿，“溺水的人就是会这样，会将来救他们的人一起拖到水底……”
    颜暖不安地看着他，“……说这个干吗？”
    又是长久的沉默，他终于抬眼看她。她看着他的眼，那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她却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子落到了谷底。
    “我就是那个溺水的人，”他说，“我会把身边的人都拖下水。”
    颜暖瞪大了眼盯着他看。
    “……会拖你后腿的人，总是你的至亲至爱。”他微微勾一下嘴角，仿佛在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道理，“你救不了他们，就只能跟着他们一起沉下去。”
    颜暖愣愣地看了他半晌，“那你的意思是，应该放手？就眼睁睁地看着……让他沉下去？”
    南风却并不回答，他目光闪烁，又望向别处。“……对不起，不该瞒你……我大概是……有点害怕了……”
    颜暖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说：“可我觉得不是这样……就算真像你说的那样也没关系。是我自己愿意的，和你没关系！”
    他移回视线，看她半晌，表情似乎有些感动。他像是想说什么，却又低下头默然片刻，忽然握起她的一只手覆上自己的额头。
    颜暖一愣，他的手冰凉，额头却发烫。她的心顿时提了起来。“怎么了……头疼？”
    南风沉默许久，长出了一口气。“对不起，说这种话……今天先让我沉下去吧，行么？就一晚……明早，我就浮上来。”他从她的手里抬起头来，对着她笑了笑，仿佛刚才他所说的一切，只是一通可有可无仅供调笑的牢骚。
    他握一握她的手，没再说什么，起身离开病房。而颜暖则一直呆坐在病床上，许久才发现自己浑身发冷。
    现在她知道他这些年来的感觉，如同一个溺水的人，在浮浮沉沉间挣扎求生，或许在每个黑暗的夜晚，他都会任自己沉到最底，而后在下一个黎明再一次浮出水面，回到更为黑暗的现实世界，呼吸一口赖以生存的空气……可即便一直处境艰难，她也从未见他这样绝望过。
    而她差一点就被他的话击溃了，只差一点……
    她忽然之间筋疲力尽，觉得自己再也没有任何力气去应对问题。因此当她的父母重新回到病房问她想不想吃点什么的时候，她只是摇头说自己不饿。其实她根本一句话都不想说，可看到父母担心的神情，她还是强打精神，说自己没事，只是想睡了。
    父母终于被她劝走，但他们并没有马上离开，又去外边买了点食物想留给她晚上饿的时候吃。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万分惊愕地听见了女儿的哭声——大约从她中学以后就不曾有过的，失声痛哭。
    颜暖是估计父母走远了才开始哭的。她倒在床上，眼泪疯也似的流了满脸，不一会儿就将枕头沾湿了一片。她怕被人听见，开始时还忍着不出声，可到后来把自己憋得快喘不过气来，只好用被子蒙着头大哭出声。
    多少年没这样哭过了，好像身体里的水分都要流干了。她不知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只是一想到南风，心里就像刀子剜过一样疼痛。她不想让父母伤心，可她也不愿放手……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可她也不能跟他一起沉沦……这种事或许真的没法两全，或许……真的走到尽头了……
    她一直哭，哭到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哽咽着昏昏睡去。从清醒到步入梦境的那一瞬间，她仿佛也体会到那种溺水的感觉，于是任自己一路沉到黑暗冰冷的水底。
    或许明早就会浮上来。
    也可能一辈子都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