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暖暖

46 有如季节变换


术后一个月,南风出院了。此时他已经能够扶着墙慢慢行走,征询过医生的意见后,徐放便将他接回家。南风光荣入住曾经属于颜暖的主卧,从此便开始了在家中休养调理的日子。
    颜暖也恢复了正常的工作生活,只是如今的生活跟从前相比又有了许多不同。比如平时上班能迟到就迟到、能早退就早退;尽量在公司里完成自己的工作,一有时间准保溜号;中午肯定是要回一趟家的;每周总要请一至两天假,或是送南风去医院,或是干脆留在家里作陪;周末以最快的速度去超市购物,其它时间做宅女,偶尔南风感觉好的时候,也会和他一起在家附近散散步。
    不用说,这样的生活很累人,颜暖并不是一个隐忍的人,有什么心事肯定会找好友诉苦,偶尔也会向南风抱怨工作烦人,说不想干了。但她也只是说说而已,毕竟在徐放手下做事有许多便利和自由,她要真不干了,以后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工作去;况且现在南风的事就是她的事,南风的债就是她的债,既然天上不会白白掉下闲钱来,那么她就不可能不去工作。
    生活真的可以将人拖垮——当然你可以做到精神不倒,你也可以笑对生活——只是你不得不承认,被它拖住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看着颜暖原本圆润的脸庞逐渐瘦削下去,南风心里满是歉疚和心疼。想要替她分忧,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康复。只是人的身体是个奇怪的东西,好和坏不由你说了算,好像总有一个限度在约束着它,而每个人的限度又都不尽相同。比如身高,有的人小学就长个,有的人要到中学才开始长,而到了一定年龄就会停止生长;比如智齿,有的人从很小就一颗一颗长了出来,有的人成年了也不见得能长全,因人而异;又比如头发、指甲,到了一定长度就长得非常非常缓慢……
    南风的身体也是一样,手术后最初的那一个月,他恢复得很好很快,连医生都有些意外,没料到他这种虚弱的体质还有这么强的复原能力。南风原本也自信满满,可到了第二个月,他的身体却还是那个样子,和刚出院时相比并没有多大长进。
    时间一长,南风不免有些焦躁起来,然而越是心急,却越是迟迟恢复不了。到后来连他这样好脾气的人也难免终日郁郁不快。
    颜暖自然知道他的心思,虽然平时性子很急,但到了关键时刻反而沉得住气。毕竟心脏手术是大手术,很伤元气,恢复起来没那么容易,医生也说了起码要静养三至六个月,也就是说哪怕需要一年半载的时间也是很正常的。再说手术不是很顺利嘛,这两个月里不是一切都挺好嘛,好的开始不就是成功的一半嘛!
    颜暖把这些话对南风说了,倒让他想开了不少。对于康复期的病人来说,良好的心态也是一项重要因素。于是南风不再多想,也不再着急回公司上班,而是安安心心地在家养病。对于颜暖的辛苦,他仍是感到歉疚,但光是歉疚没有意义,要将它化作实际行动。他会在身体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比如干些简单的家务,或是替徐放做一些轻松的文字工作。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
    转眼过了中秋和国庆,天气逐渐转凉。街上暑气尽消,行人褪去清凉打扮。天空中的云层一日日积厚,道旁的梧桐叶一天天变黄凋落。这座城市进入了从灿烂到萧瑟的金秋时节。
    要不了几个月就是年底了,徐放的“放工坊”渐渐忙碌起来。所有员工都在为公司的业绩以及年终奖努力奋斗,惟有颜暖仍是有一天没一天地出现一下,只做自己手头的工作,公司里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对她没有半点感染力。
    但徐放对她从来没有任何严苛的要求,因为大家都知道,她的一颗心始终栓在家里的那个人身上。
    南风的身体始终不好不坏地维持原样,可能是气候变换的缘故,他最近变得嗜睡,脸色也不怎么好,虽然已经可以自己上下楼四处走动,但颜暖始终有些不放心他独自出门。
    立冬这天,颜暖请了假,和南风一起去给他的父母上坟。原本担心他走山路会太累,又怕他到时情绪不好,可手术前他就提过这事,如今再次提起,颜暖也就没有反对。
    说是立冬,却哪有半点冬天的样子,经过一个漫长的炎夏,秋天也似乎变得没完没了起来,天干物燥的季节,仿佛连人心也躁动不安。倒是山中已有了些冬意,微风吹在身上竟是透过衣物直沁肌肤的寒凉,落叶在秋风中打着转,铺落在脚底的小道上。
    出租车一直开到无法再往前去的地方才停下,两人下了车,牵着手,沿着台阶往山上走去。他们走得很慢,每走上一段台阶就会停一阵,但南风还是很快微喘起来,脸上泛出淡淡的红晕。但至少他的手很温暖。颜暖紧紧地握着他的手,默默无言地配合着他的步子往前走。今天的他显得异常安静,连她也跟着安静起来。
    南风父母的墓地并不远,走上几段台阶便到了。来到墓前,颜暖拿出准备好的水果和糕点摆好,点上香跟着南风一起拜了拜。还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说什么好。就连南风自己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默默无言。
    颜暖从背包里掏出报纸铺在身后的长条石墩上,又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毛巾毯,叠了几下,放在报纸上,扶南风坐下。
    南风看着她微笑。一直以为她是个大大咧咧粗线条的人,其实却有相当细致的一面。
    颜暖白他一眼,“笑什么。”
    南风笑而不答。颜暖一屁股在他身旁坐下,反正是牛仔裤无所谓,连张报纸都没垫。
    看来她果然还是粗线条,只是或粗或细,是根据对象的不同而不同。
    “……谢谢。”他轻声道谢,然后又没了声音。
    颜暖看着他。他今天不光是安静,阳光洒在他的脸上,让他显得格外宁静而安详。或许是因为这个地方本身就是宁静和安详的,而此时又是他和他最亲的两个人最接近的时刻。
    颜暖望向墓碑,上头不光有名字,还有照片。他的父亲她早在照片上就见过,五官端正,眉宇间透着些硬朗;他的母亲则是白净秀美,一副江南女子惹人怜爱的模样。南风的遗传因子就是来自于这两个人,颜暖暗想,她估摸着他的性格可能像父亲,因为他的长相遗传自母亲。
    “你跟你妈妈长得真像……”她叹道。
    南风微微一笑,默然几秒。“……我没见过她。”
    颜暖一愣。
    “只见过照片。”
    “嗯……”颜暖小声应道,她听徐放提起过他母亲的事。
    又是半晌沉默。“小时候……有那么一阵,我爸都不怎么理我。我那时候还以为,他不喜欢我。因为我妈妈,是为了生我才……”
    他停了下来。颜暖愣了几秒,往他身边挪了挪,挽住他的胳膊,和他紧紧靠在一起。
    南风笑了一下,“后来我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他只是害怕……那时我刚被查出有心脏病,他其实是怕我会死,因为那一阵我病得很厉害,成天上医院……”他停了一会儿,“……先是妻子,接下来又是儿子,确实让人受不了……他觉得要是跟我不那么亲近,或许到时候就不会太难过……”他笑一下,“这想法有点奇怪吧。”
    颜暖含糊应了一声,却不知说什么好。
    “不过后来他想通了。既然已经做了父子,那么不管能做几年都是缘分,总归要好好做下去。”他又笑一下,“这是他前几年住院的时候才告诉我的,他要是不说,我还真以为他从前讨厌我……”
    “怎么会呢……你这么招人喜欢,怎么会有人讨厌你。”颜暖玩笑地安慰道。
    “……他其实很疼我,因为以前对我疏远过一阵,所以他一直觉得亏欠我,后来就对我更好……简直是溺爱。”说到这里,他忽然笑,“我以前过生日,他都会给我煮长寿面,装上满满三碗,一碗先祭妈妈,然后我们才开吃……”
    “你生日……都这么过?”
    南风点头,“也很奇怪吧。”
    颜暖摇头。这是属于一个不幸家庭的独特的祭奠和庆祝方式,是他们自己才能体会的悲伤与喜悦。谁又能说这很奇怪呢。
    “……他其实从来没怪过我,我知道的……他从来不回避,总是给我讲他们的事……他不是真的想提那些事,他只是,怕我有想法……怕我难过……”
    他的声音开始发哽,于是停了下来,没再往下说。
    颜暖看一眼他,他倒是没有哭,只是神情有些黯然。颜暖伸手搭上他的胳膊。“……下次生日我给你煮长寿面。”
    南风拍一拍她的手,笑了。“你会煮吗?”
    “煮面条还不简单?怕麻烦的话要么就泡方便面,还带烫卷的……”
    南风又笑起来。他看着她。“谢谢你,暖暖。”
    颜暖露齿一笑,一跃而起,伸手拉他。“回去吧!”
    南风点点头,才刚站起来,却忽然闭上了眼。
    “南风!”她惊惶地扶住他,看到他的面色变得苍白,刚才上台阶时泛起的那点红晕消褪得无影无踪。“怎么了?头晕?”
    他微微点了下头,她忙扶他慢慢坐下来,又握住他的手。刚才温暖的双手此时变得冰凉,没有半点温度。
    “南风?”她轻声唤着他,将他的手捂紧在自己掌中。
    南风仍是闭着眼,眉头微微蹙着。温暖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许久,他的身体似乎逐渐回暖,双手在她的手中慢慢恢复了温度。
    他睁开眼看她,对着她笑了笑。
    “……缓过劲了?”
    “嗯……”他点点头,“……对不起。”
    她仍是紧紧握着他的手,像是想要继续温暖他。“南风,答应我件事……以后不要一个人出门,好吗?”
    南风默然几秒,听话地点了点头。随即又闭上眼,将头倚靠在她的肩上。
    她握着他的手。头顶的树叶仍在飘落。
    就好像这个变换的季节一样,从炎热似火的夏夜,到躁动不安的秋天,逐渐进入沉稳安宁的冬日。
    就好像现在的他们一样。
    而南风的病情也像即将到来的这个季节,悄悄隐藏了形迹,变得沉默、隐谧、无声无息。
    从公墓回来,颜暖让南风到床上躺好,自己替他拿来了药,监督他一样一样吃下去。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药片药丸药水吞下肚,连一向极少抱怨的南风都不免露出一脸苦相。颜暖却丝毫不予同情,一边盯着他吃药,一边将手伸进被窝揉捏一下他的小腿。有点浮肿。她有些担心,但并不表露出来,只随口说道:“今天这么累,明天去医院看看吧。”
    “好。”
    现在他很听她的话,她有些得意地一笑,替他按摩几下小腿。发现他的脚很凉,她转去厨房给他冲了一个热水袋塞到他脚后。做了一半她忽然笑起来。
    “阿土在这儿就好了……就是瑞瑞的那只肥猫,天冷的时候瑞瑞总把它抱怀里不放,特别暖和。”
    “阿土……就是被你排名前十的那只猫?”
    颜暖惊讶地瞪大了眼,“咦?你连这也知道啊?”
    南风笑起来。
    “你怎么知道的?我跟你说过吗?”
    南风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你会算啊!”
    南风只笑不答。
    颜暖只觉得奇怪,想了好一会儿,总觉得应该是什么人告诉他的,但究竟是谁,一时却想不起来。
    “阿土排在第几?”南风问。
    “啊?这个……我算算啊。”颜暖忽然来了兴趣,在床边一坐,掐指算道:“我爸我妈排第一——这是肯定的啦;聂瑞瑞第二——我的青梅竹马嘛;我几个表姐表妹排第三——我妈妈家女孩儿多,我跟她们特别要好,跟表兄弟就一般般啦;哈里森•福特和布鲁斯•威利斯在第四第五吧——看过他们的电影么?我从初中就开始喜欢他们啦,我是比较长情的人么——不许笑!再就是阿土了,第六位——不过纯粹因为它是瑞瑞的猫,它要是别人的我才不喜欢它呢……”
    听她絮絮叨叨满脸兴奋地历数着自己的最爱,南风不由得笑。颜暖看到他的笑容,也笑了起来。“呀,把你给忘了……”
    “我也有?”
    “那当然了……我想想怎么重新排一下啊……”颜暖眼珠一转,坏笑道,“这样吧,暂时就排第七好了……”
    南风一愕,颜暖却又一本正经地说:“南风,你要多多努力,说不定能赶超阿土在我心中的地位。”
    南风笑起来。“……没关系,不要太靠前也好。”
    颜暖啧啧摇头,“不知进取……”
    南风微微一笑,“排后面一点,这样……万一我们要是分开的话,就不会太难过。”
    颜暖看着他,眨一眨眼,有些不以为然地答道:“不会啊。就算你排在一百位,我还是会难过的……所以我们最好还是别分开。”
    南风愣怔几秒,微笑起来。他向她伸出手。“过来。”
    颜暖一愣,随即会意,立刻甩掉拖鞋,笑嘻嘻地钻进他的被窝。在这种微凉的天气里,挤在一起取暖的感觉真好。他将她搂在怀里,她拥抱着他,探头吻上他的脖子,又吻上他的下巴,一手抚上他的胸口。他感觉到她柔软的躯体与他的身体发生的亲密接触,她的腿隔着牛仔裤和他的腿紧紧相贴。他的脸红起来,心跳偷偷加快,只好假意清清嗓子:“咳!暖暖……”
    “放松放松……我就是顺便吃点豆腐,你可别想歪!”
    南风失笑。他吻她的额角,忽然轻声说:“暖暖……过一阵,跟你一起回家去,好吗?”
    颜暖一愣,抬眼看他。“……你说去我家?”
    南风点头。“我想见见你排名表上的重要人物……还有,想去看看你出生的地方。”
    颜暖瞪大了眼,想了好半天。“南风……”她忽然开心地笑起来,“那好啊!太好了!那……等你身体好点了,我们就回家……我们那儿环境可好了,有山有海,空气也好,人少车少,污染少……到时候我带你去海边玩,你肯定喜欢!对了,干脆去那里休养一阵,对你身体有好处……我妈是说过要带你回去给大家看看,我的亲戚都在那儿……对了,到时候把瑞瑞也叫回去,让你们也见见……不过得把你养胖点才行,我爸妈都很要面子。海边的人嘛,从前都是渔民,总觉得男人得是身强力壮膀大腰圆的才好……”
    颜暖兴奋得不行,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然后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瞪起了眼。“哎呀……我看我们干脆先把证领了算了,免得到时候又……呀不对,我妈说了不许自己去领证,得先回去跟他们商量过才行……啊呀真愁人,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她愁眉苦脸地说着,表情瞬息千变万化。等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南风一直看着她笑,见她终于停了下来,他忍俊不禁,哈哈笑出了声。
    颜暖一下子脸红了。连男人都还没开口,她一个女孩子家已经开口闭口要去领结婚证了,这实在是有点……不够矜持啊。
    见他笑话自己,颜暖红着脸狠狠白他一眼,一头窝进他怀里不吭气了。南风轻柔地抚弄她的卷发。
    “暖暖……咱们回去过年吧。”
    “唔唔……”颜暖头也不抬,含糊不清地答应了几声。
    南风轻轻搂过她。
    这是一个季节的末尾。今年将会是个暖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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