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村”全纪录

第45章


这份努力,我总觉得有一种自虐式的悲剧的意味。作为一名记者,一位职业女性,我的良知受到了触动。
  (二)
  入住之初,村中一位有些权力的人士对我十分担忧。他说,某些香港大婆会雇佣调查公司成员,偷偷入住村中调查“二奶”与老公的行踪。因此,村中的居民警觉性很高,对步进村里的外来人员都投以怀疑目光,要想配合记者采访简直是天方夜谭。
  入住7天后,供职于计生部门的两位好友——王先生和吴女士偷偷地来村中探望我。我的每一次隐性采访都曾得到过他们无私的帮助。我献宝似的带领他们参观我的蜗居,窗台的资料和书籍,以及桌前作早餐用的半箱晨光牛奶,前房客留下的那两串风铃。王先生和吴女士就在我的公寓内聊天,我给他们讲我“企街”的经历和刚刚认识的“二奶”,大家兴奋过度快乐异常笑声不断。就在笑声的间隙中,我听见隔壁阿艳的房中有些响动,忽然明白过来,我的公寓是不隔音的。天哪!我赶紧拉着他们离开了城中村,到附近街道上一家咖啡厅小坐。
  在咖啡厅里,吴女士想到我一个小有成就的记者,还像刚到深圳的外来妹那样,过着清贫的生活,一直身处危险的境地,感动得直落泪:你这是何苦呢?难道做新闻记者都要这样的吗?她哭了好久,我劝也劝不住。王先生在一旁闷闷不乐地抽烟,过了许久,他说了一句:“别的没什么,千万保重。”他们执意要送我一些家具用品,最终被我婉拒。
  翌日,阿艳问起昨晚的事情。我搪塞说,老乡来玩,多有打扰。
  我的另一位记者同仁,得知我入住此村的消息,怕我寂寞孤单,给我送来一部“爱华”牌收音机,令我十分感动。他们的鼓励增强了我坚持入住的勇气和信心。
  我在与“二奶”们厮混的日子里,往往关闭手机。我害怕接外人电话时稍有闪失,可能
  会引来她们的公愤。为了和“二奶”们完全沟通,完全融入她们的生活,我几乎忘记了我的真实身份。我和“二奶”们聊、打牌、赌马、蹦迪,甚至陪同她们做妇科检查。也许是我过分殷勤吧,有的“二奶”开始猜测我的真实身份。
  3月1日,我决定陪阿春去值晚班。深夜11时30分,我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告诉父亲,我要陪一个叫阿春的“二奶”去桑拿中心上夜班,并将阿春的手机号码告诉父亲。我不是故弄玄虚,我没有到过那种通宵达旦的欢娱场所,不知水深水浅,心中多少有点害怕。我顿了顿,又说:“如果我明天上午不回电话,你们可以打这个电话查找我的下落。”然后,我便挂断了电话,不容他们多问。我知道,他们关心和担忧的询问,一定会摧毁我沉下水的决心。
  那个夜晚,我在桑拿中心有惊无险,和阿春等人开着一场别开生面的“二奶”故事会,藉以度过漫漫长夜。我母亲非常担心我,她整晚都没有睡着。父亲提心吊胆地熬到天亮。第二天上午9时,父母亲开始打我的手机,前后打了5个小时,一直打不通。阿春的手机也处在关机状态。焦虑的母亲催着父亲去寻人,或者是去公安局报案。
  下午3时左右,我给家中打了一个报平安的电话,全然不知家人的担忧与不安。
  就在我快要结束“卧底”采访时,在阿春家的麻将桌上,五六位“二奶”充满疑虑地盘问我究竟是干什么工作的?我反问她们:“你们认为我是干什么的?”
  她们叽叽喳喳地几乎跳了起来,因为混熟了,也就直说,有的说我是人贩子,是老鸨,是调查公司的。我等她们说完,才反击道:“有没有搞错?拿我这个大龄女子来玩,我只想从你们这儿了解香港男人,只是希望把自己嫁到香港去。”
  说得合情合理,她们都相信了。只有阿春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
  离开“二奶”村四五天后,阿春打通了我的手机,开口就说她希望和一位记者交朋友。原来,阿春一家看了3月16日夜间中央电视一台的《读书时间》栏目的访谈。屏幕上,我正在接受央视记者的采访,讲述我陪伴艾滋病人小路走完生命最后一程的种种艰辛。阿春哥哥突然惊叫起来:“那不是阿敏吗?肯定是她,她……竟然是个记者?”
  3年后,当我坐在电脑桌前重新整理审读这组“卧底”采访手记,60多个在村中探访的日子又在眼前重现、舒展,一如在茶缸的沸水中翻飞而舞蹈的茶叶,泛着淡淡的茶香。离开的那一天,我只带走了拿过去的书,而花了150元买的廉价席梦思床、50元的床头柜,以及棉被等物都留在了那里,当然还有前人留给我的那两串风铃……3年来,值得庆幸的是,我和这个群落中的部分“二奶”,比如阿金和她妹妹阿银,还有阿春、阿灿等人都成为了铁杆朋友,她们有什么喜事和难处,村里来了什么新“二奶”,都愿意讲给我听。这几个人允许我写尽她们的故事,展示她们的酸楚,只有两个要求,不公开她们的真实姓名,不点明她们在老家的详细地址。因为,她们还要在社会上做人,还期望过正常的本分的婚姻生活。只有我知道,这一切,是多么的不容易。我进村第一天在茶餐厅碰到的那位挨了男人耳光的女仔,后来我一直没有访问到,人世间有许多擦肩而过的瞬间。
  我想说的是,我的初衷绝非为了猎奇,更不是单纯的“挖掘隐私”或者“暴露阴暗”,我只想尽力撩开面纱,让人们对“二奶”们的生活状况和心理状态,有一个较真实的全面了解。如果能充当社会疗救“二奶”时的参考,当作剖析中的例证,在我来说,那60个日日夜夜耗去的心血就有了足够的补偿。
  高尔基认为:旧事物只是表层在腐烂,而它的根须却在土内埋得很深,并且在不断地萌发着新芽。这些新芽只是在那些生活步伐迅速,生活的矛盾冲突激化的地方才能枯萎(《旧事》)。
  然而,当我们致富的“步伐迅速”之时,却是陈腐出新芽之际,我们还不应当警觉而且加以疗救吗?
  第三十章 总被雨打风吹去(1)
  15个月后,也就是2002年4月,我重访海湾村,竟有恍如隔世的陌生感。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村内的走道两旁,又新开了三四家港式茶餐厅。缤纷嘈杂的音乐从各家餐厅的窗口流泻出来,纠结着在不超过3米宽的狭窄小道上横行。这个村子没有太多的改变,我的心境却改变了——那些“二奶”们,我的曾经的好友们,除了佳佳外,阿灿、阿婷、阿金、阿银、阿妹、阿春、阿月、我的邻居阿艳,还有启发和引领我走进“二奶”群落的“病友”阿洁,全都人去楼空,像一缕青烟般悄然而逝。听人说,阿灿、阿洁、阿银、阿妹、阿春、阿月都去
  关外的工厂企业打工去了。这真是令人兴奋的消息!不管她们现在是不是还在做“二奶”,只要她们离开“金丝笼”,能够到自食其力的天地里飞翔,只要她们在打工流汗,我就由衷地为她们感到高兴。我觉得,“二奶”们能够外出打工,是摆脱“二奶”樊笼,走向独立生活的第一步。
  幸好佳佳的手机号码未变,我终于与她取得了联系。我在前边介绍过,她是在“二奶”里头惟一熬出头,升格为港人妇的女子。她告诉我,她已经搬到海湾村附近的一栋新楼居住,正在向湖南省公安厅申请赴港的指标,过港与丈夫团聚的日子指日可待。
  “她们好多都回老家去啦,像阿金、阿婷和阿艳啦!要不就到关外打工去了,都不在了,我现在连逛街淘衫都找不到伴啦!”问及当初我们共同认识的“二奶”,佳佳的头摇得像个葵扇,神色黯淡。在她舞动左手强调人去楼空的时候,无名指上的婚戒闪着耀眼的光芒。
  在海湾村,“二奶”大为减少,但并没有绝迹,原有的“二奶”还有一些,新“二奶”的面孔又在海湾村浮现。几天来,佳佳向我引见了三四位新任“二奶”,我在接近、探访、了解她们之后,撰写了一篇《经济不景,港人深圳包二奶也转型》,发往我所服务的报社——香港《文汇报》。几天后,《文汇报》将该文刊发在香港新闻版上,用的是通栏大标题,文章说:
  市道不景气带来多米诺骨牌般连锁反应,不仅港人北上深圳购物额度下跌,北上酒楼的次数与消费数额均有大幅度下降,就连夜夜笙歌的酒吧与夜总会,年轻港人的身影也比以往有所减少。更令人称奇的是,港人在一河之隔的深圳包养“二奶”的方式,也随着经济衰退开始了一系列的转型。
  记者在调查中发现,继深圳罗湖区某某村之后,深圳福田区某某村,日前居住的“二奶”已大为减少。原先,此地曾经十分活跃,村内每晚莺歌燕舞,百多名各地女子中,有被人包养的新旧“二奶”,还有来自各地的女子云集歌舞厅、发廊,日夜等待前来寻芳的港客。如今,此地已是门前冷落鞍马稀,除了少数几间歌舞厅与发廊还在硬撑之外,有多间发廊已经关闭。一位曾在村内被港人包养过3次的发廊妹透露,现在市道不景气,港人出手不仅没有从前大方,多数还选择和现任的“二奶”分手,有些没有“良心”的港人,干脆溜走不见踪影。
  转型之一:月租插水式(粤语:跳水)暴跌
  相对于前些年港人包“二奶”一包就包五六年的盛况,如今已风光不再,多数“二奶”的身价大跳水。记者在深圳皇岗口岸附近的两个自然村暗访时了解到,在这两个村子租住房子的“二奶”人数已经大幅减少,租客比往年少了至少两成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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