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失莫忘

第6章


 
  我马上与她一起溜了出去。关上大门,林太太还在骂。 
  才多久没见?小曲竟这么厉害了,比小令强多了。 
  我与她在路上走着,两个人都没说话,我看着她的侧面。 
  老实说,到现在我还疑心她是一年前的小令。 
  两姐妹实在长得太像了。 
  “你也来看姐姐?家明哥哥?”她问。 
  “是。”我答。 
  她诧异的微笑:“你不嫌她?” 
  我反问:“你怎么不嫌她?” 
  “问得好!”小曲嫣然一笑,“家明哥哥,你一点也没变。” 
  “我们多久没见了?” 
  “两三年罗。”她说,“我倒常回家来看姐姐,那边家知道了不开心,只好瞒着他们。那边家对我那么好,当自己女儿一样,原不该挂住这里了,但是想起姐姐,心如刀割似的,若没有她替我顶了罪孽去,恐怕我就是她!” 
  我不响。 
  这世界总算有两个人为小令心如刀割,也就够了。 
  小曲说话,也根本不像个小女孩子,又辣又爽的。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都有这种天赋吧? 
  但是小曲要比小令本事得多了,小令很听天由命,她不。 
  我很服她。 
  “你到哪里去,家明哥哥?”她说。 
  “回家了。”我说。 
  “我没地方去,”她说,“而且我想跟你谈谈。” 
  “我请你吃茶去,”我说,“我也有话问你。来!” 
  她笑了。 
  我把她拖进一家吃茶店,坐了下来,叫了很多点心。 
  她说:“我的天,这么多点心,我怎么吃得完?看来你要问的话,还真是不少呢。”她侧侧头笑了。 
  她跟小令这么相像,但是比小令乐观,活泼。 
  但是小令眉宇间的沉郁,却是少有的气质呢。 
  我问:“你姐姐最近可好?你妈妈说她有了男朋友。” 
  “你听她胡说!”小曲冷笑,“姐姐哪来的男朋友?” 
  我的心安下了一半:“但是伯母的确那么说来着。” 
  “她倒想姐姐找个男人嫁了,拿一笔钱,就像卖货色一样。但是舞厅里找丈夫?真是讨毒药吃,好的男人还往舞厅里跑?开玩笑!” 
  “不要怪她。如果小令嫁了人,就不用抛头露脸了。” 
  “你倒把她想得好,她是我母亲,我还不敢把她当好人呢,你倒有这个胆子。她就是不配,所有亲戚朋友都说对了,她就是不配做林太太。父亲在生,对她那么好——你不知道,替她洗头呢,我们小时候看着都看呆了。现在还这样。我恨她,恨不得咬她一口,但是又没办法,姐姐还装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替她顶罪名。” 
  小曲咬牙切齿的说完,我也觉得林太太可恨了。 
  然而也很少有女儿这么说母亲的,真是悲剧。 
  “姐姐只会哭。我不哭,叫我去做舞女,我不干,大家饿死好了。怕饿,去跳楼,死得爽快一点;在舞厅里耗下去,迟早也是个死——一生也就完了。 
  “这你放心,”我说,“你姐姐还有我。我不管。” 
  小曲看着我,睁着眼睛,惊愕得微微张着嘴。 
  我苦笑问道:“很少有我这种一厢情愿的人吧?” 
  “不,家明哥哥,我没想到你肯这样,是姐姐的万幸。” 
  “哪里就说成这样了?我没有能力,要她等。”我低声说。 
  “她会等的,我说给她知道,她不会变的!” 
  “我也不会变的。”我说,“我还有两年就毕业了。” 
  “两年呀,很长呢。”小曲说。 
  “长什么?都活了廿年了,不在乎这两年。”我说。 
  “你家里呢?” 
  “这个慢慢有得商量。” 
  “是的,你要是像我们父亲那样,你娶了我姐姐,终久也没有味道。我以为你对姐姐好,是当她一个人,一个朋友,没想到——”她笑了。 
  我被她笑得有点脸红。到底年轻,口没遮拦。 
  “你放心,我会对姐姐说的。”她又安慰我。 
  两年。我想,在那种地方泡两年,人会成了什么呢? 
  过了很久,我问小曲:“舞厅你去过?到底是怎么样子的?” 
  她冷了下来:“也不过是老爷先生寻欢作乐的地方。” 
  “你去过?”我问。 
  “没有,不过想也想得出。那边家怎么肯给我去?” 
  “那边对你很好?”我问。 
  她点点头,脸上浮起一个安慰而满足的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或者是因为她长得像小令,或者因为她更加小,更加无助,我对她也连带关心起来。 
  我拿出旺笔.写了电话、地址给她。。有事找我。”我说。 
  “不举怪你母亲。她当初把你送到妥当的地方去——”我说。 
  “你又弄错了。”她打断我,“不是母亲送我到妥当的地方去,而是妥当的地方实在看不过眼了,找人出面把我拉了去的。当时她把爸爸的遗产花得精光,饭也没吃了,我又小,她留我做什么?乐得做顺水人情。隔了一些日子,又后悔,肥肉原来就是越多越好。我处境正危险呢,我看也不该常常去她那里走动。” 
  “不会的,你太多心了,母亲到底是母亲。”我说。 
  “你真是好人,家明哥哥。”她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我笑笑。“我送你回去。”我结了帐,“记得,有事找我。” 
  “谢谢你,”她说,“不必送了,不然家里要查根问底。” 
  “好。你多注意功课,别想太多,你还小呢。” 
  “知道。” 
  “如果那边真不喜欢你去看妈妈、姐姐,你就别去。” 
  “知道。” 
  我送她上计程车,她向我摇摇手,走了。看小曲的姿态,便知道她养父母对她很好,她也够乖的。同样两姐妹,还有幸有不幸。她说得也对,如果没有小令,她恐怕就没这么开心了。 
                                        三
这一次没见到小令,但是见到了小曲,也算收获。 
  看林太太的态度,我也不便多去找小令,她不欢迎我。 
  我坐在房里,拍着网球。我打算写信给小令。 
  妈妈看看我,我向她笑笑。她知道我的心事吗? 
  小令回信:“没想到你肯给我写信。”但是她渐渐不肯回信了。 
  妈妈说有人看见她与一个年青男人一起进出。 
  那个男人开一部豪华的平治,据那些太太说:“这一下子林家恐怕捞到一点。” 
  多可怕的说法。 
  我没有见到小令,但是我想把她找出来见面,只是见面。 
  我没有审她的意思。但是怎么找法呢?写信? 
  不能再写了,如果再写下去,恐怕会惹小令的笑。 
  她真的忘记我了? 
  我索性拨了电话过去,心里紧张得很,像第一次约会。 
  很顺利,来听电话的就是她本人,我倒有点惊奇。 
  “家明,”她说,“多日不见了,有话?你现在方便来吗?” 
  我看看桌子上堆积如山的功课,呆住了。现在过去? 
  功课是天天有得做的,于是我答:“好,我来。” 
  “你放心好了,妈妈不在。你上次来,真不好意思。” 
  我笑了。那算什么?挂上了电话,我就出门。 
  那时间刚好是八点,吃完了饭,我没多久就到了她家。 
  她来开门。客厅里暗,只觉得她影子绰绰的。 
  “伯母呢?”我问。我把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她。 
  “打牌去了。”她说。 
  都打牌,我心里想。 
  我看着她,多久没见了?一个月?两个月? 
  她头发都拢在脑后,一张脸很尖,眼睛水灵灵的。 
  小令长得削薄,小曲比她浑厚点,最近她瘦多了。 
  “我见了小曲,一下子长得那么大了。”我说。 
  “是,小曲说起。她说:再也没见过家明哥哥似的好人——这年头好人少。”小令笑了,“你请坐。” 
  “你没上班吗?”上班两个字,有说不出的别扭。 
  “没有,今天是我的假期。” 
  “没有出去?” 
  “本来想出去。知道你来,便推了约会了。”她答。 
  “大家都说你有了男朋友。”我说,“恐怕是真的?” 
  “什么叫男朋友?男人认识不少,你怪我也好,不怪我也好,我根本吃这口饭,男朋友?没有,只有你一个朋友是男的。舞厅里找得到朋友?别开玩笑了。”小令说。 
  说得很清楚,我是一个朋友。我黯然想:一个朋友。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妈妈心里有一个数目,到了那个时候,我就不必再做了。” 
  “真的?”我问。这个数目是多少呢?我很怀疑。 
  “真的。”她点点头。 
  “最近好吧?”我问。 
  “很好。习惯了。赚这种钱,最心安理得。”小令笑道。 
  现在我发觉她的态度很滑稽,一直对自己冷嘲热讽,却又有一种无可奈何,认了命的感觉。每一句话都带着苦涩,来,她的话又无限的凄凉。 
  我坐着很不是味道。她没有否认她跟那个男人来往。 
  恐怕是真的了,我想,大家造谣也有个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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