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失莫忘

第16章


但是醉人的决不是酒,白开水要决心喝醉的话,也会醉了。 
  小曲搁下电话回来了,一直劝我不要难过。 
  我只是缓缓的笑着,我答应了母亲回家吃饭,就替她结了帐,走了。 
  我送了小曲回家,然后赶回家吃饭。居然吃得很多。我默默不作声的吃着。这两年来,我学会了吃,但还是不胖,就是为了考试,也不会这么瘦,我老怀疑肚子里长了虫子,像我这种人,瘦也不会是为了其他浪漫的原因。 
  我专心的吃着:冬瓜鸡汤、薰鱼、蛋饺、牛肉芥兰,全中国家常小菜的精华。吃了三碗饭,再吃杏仁豆腐、西瓜。这样子吃法,是要肠胃病的。 
  然而母亲一直在笑,并不制止我。 
  她问:“明天要吃什么?” 
  “明天有一个约会,一定要去的,晚上不回来吃饭。下午想吃水晶豆沙包子、荠菜馄饨。” 
  妈妈笑了,“唉呀,现在哪里找荠菜去?包子还可以自己做。”她白了我一眼,还是心中欢喜的那种白眼。 
  爸爸咕哝着笑了:“你去找呀!” 
  我陪爸爸喝了点白兰地,睡了。 
  躺在床上,冷气还是不自然的轧轧声响着,我有点迷糊,以后还叫我想谁呢?痛苦不是相思,痛苦是不晓得想什么人才好。硬抓一个人来想,才找了小令,然后她已经快乐地正式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了,叫我想谁? 
  我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才醒来的。太阳照在窗帘上。窗帘还是那种翠绿色,满室生阴。我应该做什么才好?找一个女孩的电话打过去?约她出来?出来到哪里去?满街都是阳光,应该有第二个婉儿,戴一顶有花的绢草帽,太阳自草缝漏进去,一小格一小格印在她脸上,雪白的牙齿上,太阳在她褐色的皮肤上跳动。 
  没有这样的女孩子,我宁可一个人走路。我还没有到人尽可妻的地步,我是一个读书的男人。我抬眼看着天花板,那只纸灯罩就垂在我眼前。啊,这世界上不外只有三种男人,一种聪明的,惹花沾草,点到算数,碰到了贤妻,娶了就算了。第二种是蠢的,腥的臭的都往屋子里拉,然后才后悔个够。我是白痴的那种,脑筋不转变,非要另一个婉儿,或者另一个小令不可,但是这两个人,该抓住的时候,又没有抓住。那时候年轻,总以为不算什么,天长地久,总还有好的,总还有好的。 
  我用手拨了拨灯罩,它晃动起来。这样的夏天,给了高庚,又是一幅好画。 
  母亲推门进来,说:“唉呀,就等你一个,你却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还不起来?有两位小姐来看你。” 
  “什么小姐?”我转过头去。 
  “你起来就晓得了。” 
  我说:“十五分钟。” 
  妈妈退出去了。我起来洗了一个澡,刮了胡须,套上白T恤,一条粗布裤,梳好了湿头发。我走到客厅去,客厅里坐着两个小女孩,一见到我就掩嘴笑。我也只好笑。其实又有什么好笑呢?以前我也当婉儿是小女孩,但现在晓得婉儿有种形容不出的成熟,有了比较才会知道。 
  我坐下来,母亲端出了几碟精致的小菜,我晓得我又可以张开嘴巴来吃了。母亲替我介绍,不外是什么先生的女儿。我很礼貌的点了头。 
  我吃了我的午饭,陪她们说了话。这种自以为天真可爱的女孩子,叫我吃不消。纯洁如果等于一张白纸,我还是要一张报纸,上面还有可供阅读的资料。 
  她们拼命的笑了一会儿,就没话说了。 
  我跟妈妈说出去走走,她不勉强我,也没叫我送人。她是一个了解儿子的母亲,从她的眼光里,我看得出“是,没有第二个婉儿了”的神色。 
  我下了楼,开车到市区,走了一间店又一间店,我不晓得买点什么礼物给她好。结果我买了两盒玩具,给她的孩子,又买了糖,才去接小曲。 
  小曲的家人对我很好,就差没加入一份子来劝我。 
  我接了小曲,问她时间到了没有。 
  她说:“我们早点去也好。” 
  小曲教我走哪一条路。他们住在山上,弯弯曲曲的到了,还得步行一大段石级。干吗住得那么高?我捧着我的礼物,有种梁山伯的感觉。九妹已经嫁了人了。到底梁山伯是难得的,我哪里有他一半死心塌地。 
  小曲说:“到了。” 
  我们站在一层很好的房子前面。簇新的,两层楼复式洋房。如果为了生活,小令是嫁对了。为生活是应该的。男人读文凭是为了生活,女人凭点运气,嫁个好丈夫也是为生活,那有什么错呢? 
  小曲说:“今日你好看极了,家明哥哥,我喜欢你的短头发,你打了补钉的牛仔裤,是的,我喜欢你这样子。我姐夫很忙,不大回家吃饭,不然你见了他,一定好笑,他是个老头子,皮肤墨黑……”她忽然停住了。 
  她看着我,我看着她。 
  小曲默默伸手按了铃。 
  穿雪自上衣,黑色裤子的女佣人来开门。 
  小曲带我进去。 
  屋子里的装修,像国语片的布置一样,惨不忍睹,照规矩是米色的地毯,黄色的沙发,黄色窗帘,来不及的糊墙纸,挂着水晶灯,该有的全有了,除了气派。 
  我坐在沙发上,另一个女佣人来倒了茶。 
  小曲扬声道:“姐姐,我们来了!” 
  我看着房门口,等小令出现,她却从厨房里出来了。 
  我转过头去看她,我呆住了。 
  她穿一件印花的丝旗袍,拖着绣花拖鞋,仍然是那种没有时间性的美;一头黑发梳得整整齐齐的拢在脑后。人胖了,也更白了,脸上的轮廓填得满满的,腰身也比以前丰圆,脸上带一种暧昧的笑,就像磁像上常有的,凝固的笑。 
  我不大认得她了。 
  如今我好像对着一个陌生的太太,她也就是像一个女太太的样子。 
  “家明。”她慢慢的叫我,声音是软软的,但是两年前的哀怨是没有了。 
  我不认得她了。 
  小曲我还认得,但是她,我是完全陌生了。 
  她坐下来,问我:“你好吗?” 
  我看着她的丝旗袍。天啊,她腕上还戴着两只碧绿的翡翠镯子。这与我的破牛仔裤怎么连在一起呢?我呆呆的坐着,看着她。 
  小令说:“你要原谅我。”她低着头。 
  你做得很对。我说:“没有什么好原谅的,不要放在心上,大家还是朋友,不然我不会来看你。” 
  她笑了,有点无可奈何,有点难为情。 
  我问:“你好吗?” 
  她点点头。 
  “大宝!小宝!”她叫,“出来见客人。” 
  大宝小宝?我惘然的想,这是她孩子的名字?太普通了,也就是一般孩子的名字。 
  随着奶妈出来,是两个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刚会走,很活泼,但看不出怎么特别清秀。 
  一切都这么正常、平凡,使我觉得我的确是在生活。 
  我拉了拉孩子的小手,把玩具送给他们。奶妈很快把他们带走了,客厅里又静了下来。小曲坐在沙发上,沉着脸,她显然有点不大开心。小令穿着她的丝旗袍,端端正正,脸上的笑容凝着,不笑也有个笑,是画上去的,不像是真的。而我,我只是静静地握着自己的手。 
  忽然之间我觉得口渴,拿过了条盅,喝了一口又一口,直把一杯茶喝干了。 
  小令问道:“英国……英国好吗?” 
  我点点头,说:“很好。春天尤其好。树叶长得飞快,雨落下来,先听见树叶上的雨声,然后才感觉到雨丝,满眼的丝,”我变得喃喃自语似的,“满眼的花。” 
  “你形容得很好。”她微笑着。 
  我心平气和地说:“如果不是这样美,日子是很难过的。” 
  “功课,难吗?” 
  “不难。”我说,“我不觉得难。” 
  “外国女孩子好看吗?”小令问。 
  “好看的也有,少一点,多数很粗壮,普普通通。”我说。 
  “有女朋友吗?”她随口的问,问得这样不经意,就像一个长辈问晚辈一样。 
  我停了一停,说:“开头有一个人,后来没有了。” 
  “啊。”她点点头。 
  小曲不耐烦了,她说:“姐姐,说些别的,不要一直问。” 
  小令歉意的欠欠身子,但是她想不出可以说些什么。 
  她变得这样钝、这样钝,我可以看得出她的日子过得很好,世界与她没有关系,这间屋子就是她的世界,外面的一切,她是不理的。 
  她留我吃晚饭,我就留下来了。 
  座上只听见碗筷叮当的声音。 
  这个少妇不是我的小令。我的信不是寄给她的。我的信是给另外一个人的,我心里想像的小令。 
  就是这样?也好,就是这样吧。谁说故事,定有个结尾呢? 
  吃完饭,我略坐一会儿,礼貌地告辞了。 
  小曲与我一起离开。 
  她抱歉地说:“姐姐现在就是这样,做人胡里胡涂的。” 
  “这样才好。”我淡淡的说。 
  “你不怪她就好了。”她说。 
  “不,我怎么能怪她呢。”我说。 
  书本里描述情人再见,总是细腻动人的,事实不过如此,大家都有点记忆模糊,见了也算了,就像做了一个梦,醒了忙还来不及,并没有工夫去计较梦的结局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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