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伎回忆录

第65章


有了正次郎对她的眷顾,她一定自我感觉良好。这样,你我突然闯了进去,就像小弄里刮出来的一阵恶臭,把她的晚上彻底毁掉。"
  考虑到初桃多年来对我的残酷迫害,我多么地恨她,我一定会为这个计划欢欣鼓舞的。但是,通过阴谋诡计去让初桃受罪,并不是我所想要的快乐。我不禁想起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一次在池塘里游泳,突然觉得肩头像火烧那样灼痛,原来是一只马蜂蜇了我一口正想飞跑。我吓得喊叫起来,竟不去想什么办法来对付。此时,一个男孩子过来,捏住它的翅膀,把它从我皮肤上拽下来,放到一块石头上。大家围拢来商议如何处死它。我因为被它蜇得这么痛,当然对它没有好感。但是想到这只小小的正在挣扎的昆虫不几分钟就要被处死,又使我心中很不忍。我对初桃也有类似感情。那些夜晚,我们在祗园到处跟踪她,直到她回艺妓馆,我觉得已经够她受的了。
  那天晚上九点左右,我们到了河对岸的蓬托町。不像祗园有许多街区,蓬托町只是沿河一条长长的街。人们根据它的形状,叫它"鳗鱼的床"。那是个秋天夜晚,有点寒冷,而正次郎的宴会是露天举行的,是在河面上架起来的一条宽走廊上。我们从玻璃门进去,谁也没有注意到我们。宽廊上由灯笼装点得很美丽,因对岸的一家餐馆灯光的照射,河面上泛出金光。众人都在倾听正次郎用他唱歌的声音讲述一个故事。你可以想象出来,初桃一见到我们就显出了温怒的脸色。我不禁想起昨天手里拿着的一只烂梨,在众人兴高采烈的神色中唯有初桃的表情就像这只烂水果。
  真美羽直接走到初桃旁边,跪坐在垫子上,我以为是一个很大胆的举动。我到宽廊的另一头一位慈祥老者的身旁跪坐下来,这位老者原来就是有名的曲艺演员立花善策,我还存有他的尖嗓子老唱片。立花原来是位盲者,我也是在那天晚上才发现的。我情愿把此行的目的搁置一边,挺高兴能同他攀谈,他是一位非常有趣、非常可亲的老人。但几乎还没有说上话,突然之间,大家都大笑起来。
  正次郎最善于模仿别人。他有柳枝般的细腰、兰花手指、一张长长的脸可以扭成各种模样;他可以在猴群面前装猴,使群猴真以为他就是只猴。这会儿,他在模仿他身旁的艺妓,这位艺妓已有50多岁了。他噘起嘴唇,转动眼珠,装出一副女人腔,我不知道该笑几声好,还是不如坐在那里捂上嘴巴以免喊出不雅的声音来。我见过舞台上的正次郎,但这里的表演更逼真。
  立花倾过身来向我耳语:"他在干什么?"
  "他在模仿他身旁一位岁数大的艺妓。"
  "啊,"立花说,"那一定是市和粟。"他用手背敲敲我,要我仔细听他要讲的话。"南伊豆戏院的院长,"他边说边在桌面下面伸出一只手的小拇指,旁人是看不见的。在日本,伸出一只小拇指,意思是"男朋友"或"女朋友"。立花是在告诉我,那位名叫市和粟的老艺妓是戏院院长的情妇。事实上,那位院长也在座,笑得比谁都响亮。
  不一会儿,正次郎又在模仿什么人,用一根手指按住自己的鼻子。大家又哈哈大笑,笑声似乎使宽廊抖动了。我当时不明所以,后来才知道挖鼻子是市和粟的一个尽人皆知的习惯动作。她见到这个动作,满脸通红,举起和服的一只袖子来遮掩脸面。喝清酒喝醉了的正次郎竟作出这样的模仿来。大家都笑得比较客气,只有初桃真的认为非常可笑。最后,戏院院长说:"噢,噢,正次郎先生,您为明大演出留点劲儿吧!您知不知道,您就挨着祗园最伟大的舞蹈家?我想我们该请她表演一节舞蹈。"
  当然,院长是指真美羽。
  "大啊,不,现在我不想看任何舞蹈。"正次郎说。这些年来我已懂得,这些人都喜欢自己成为人们注意的中心。"此外,我正开心着呢!"
  "正次郎先生,我们一定不要放过观赏真美羽的机会,"院长又说,现在的语气中可并无幽默成分了。几位艺妓也随声附和。于是,正次郎被迫击邀请真美羽表演,他装出来一种小男孩要生气的样子。我已经见到初桃满脸不悦,她又给正次郎斟上清酒,正次郎也给她斟酒。他们交换了一个眼色,似乎说宴会被搅乱了。
  几分钟后,一名女仆取来一只三弦琴,一位艺妓接过来调好弦,准备就绪。真美羽就以茶馆的彩画幕布为背景,表演了几小段。几乎每个人都认为真美羽非常美丽,极少数人认为她比初桃更美。所以,我不知占据正次郎眼帘的究竟是谁。但也许因为他酒喝多了,也许因为真美羽出色的舞蹈(正次郎本人也是舞蹈家);当真美羽回座时,正次郎看来被她深深吸引,请她坐到他身边去。真美羽坐下后,正次郎为她斟上一杯酒,便转过身来,把后背对着初桃,似乎把初桃当作另一位可爱的艺妓学徒。
  好了,初桃的嘴巴噘起来了,眼睛眯起只有平常的一半大小。至于真美羽,我以前从未见过她像现在同正次郎那样的调情。她的嗓子逐渐提高、变软,她的目光从他的前胸扫到他的脸上,又从脸上扫到前胸。她时不时地用指尖碰碰喉咙底部,显出十分自信、洋洋自得的样子。这时,有一位艺妓询问正次郎有关巴兹鲁先生的近况。
  "巴兹鲁先生,"正次郎以最戏剧性的姿态说,"他不要我了!"
  我一点也不懂正次郎的话,但曲艺演员立花知道,他好意低声向我解释说:"巴兹鲁先生"就是英国一位名演员巴兹尔·拉恩伯恩--我当时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几年前,正次郎曾去伦敦演出歌舞伎。巴兹尔·拉恩伯恩为他的表演大为倾倒,便通过翻译相互结识,发展成某种友谊。正次郎虽然对初桃、真美羽那样的女人也很多情,但实际上他是个同性恋者。自从他去过伦敦,就有流言蜚语传出来说因为"巴兹鲁"不喜欢男人而使正次郎心碎。
  "这真令我伤心,"一位艺妓故作平淡地说,"目睹一场恋爱的终结。"
  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唯独初桃一个人向正次郎怒目而视。
  "巴兹鲁先生与我不同之处在于此。让我做给你们看。"正次郎说着,便邀请真美羽来同他合演。他把真美羽领到一边。
  "我是这么干的,就像这样,"他说着用快滑的舞步从这边舞到那边,挥舞着一把合着的折扇,款款摇摆着如柳的腰肢,脑袋则一前一后地摇动,犹如跷跷板上的一个圆球两头滚来滚去。"而巴兹鲁先生干活,是这样的。"她拽住真美羽,把她往地上按,像是很深情的拥抱,然后满头满脸地亲吻她。在座所有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又欢呼,又鼓掌。当然,所有的人中不包括初桃。
  "他在做什么?"立花轻声问我。我想不会有别人听见他的问话的,但不等我回答,初桃大声叫了起来:
  "他在作践他自己!这就是他正在做的事情!"
  "噢,初桃小姐,"正次郎说,"你妒嫉了,是不是!"
  "她当然在妒嫉!"真美羽说。"现在你该给我们表演一下你们两人是怎么干的?接着来,正次郎先生。不要怕羞!你一定要像吻我那么吻她!这才公平。要一模一样。"
  正次郎现在有点为难了。但他很快就把初桃拉了起来。这群人在他背后起哄。他把初桃搂在怀里,让她的身体朝后仰。只过了一会儿,他就大喊一声直起身来,一只手抓住自己的嘴唇:初桃咬了他的嘴唇,虽然没有流血,但至少使他大为震惊。初桃站在那里,怒目圆睁,龇牙咧嘴,她拔出手来狠狠地抽打他,我相信她酒喝多了,目标没有瞄准,因为她打到了正次郎的头上而不是脸上。
  "出什么事了?"立花问我。全屋子都沉默无声,因此他这一问犹如铃声大作。我没有回答他。当他听到了正次郎的暴怒声与初桃的大喘粗气声,我相信他已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初桃小姐,"真美羽用一种非常平静,似乎毫不相干的语气说,"请你答应我的请求,……尽量平静下来。"
  我不知道是真美羽的话真正起了她所想起到的作用,还是初桃已经丧失理智,她扑到正次郎的身上,用牙咬他的全身。我不认为她是发疯了。但也不单单是思绪断裂,好像是一时间不能把所有的事情互相联系起来了。戏院院长赶紧上去制止她。真美羽不知何时去把茶馆女主人找了出来。此时,戏院院长正把初桃往后拉,我以为危机过去了,可是正次郎又大声责骂起初桃来,声音如此响亮,似乎屋内的回音可以传到对岸的祗园:
  "你这头野兽?"他尖声喊道,"你咬了我!"
  我不知道,要不是茶馆女主人沉得住气,我们大家还能做些什么。她用言语安慰正次郎,同时示意戏院院长把初桃带走。据我后来获悉,他不单单是把初桃带到茶馆的其他地方,而是扶她下楼到大门口,把她推到了大街上。
  初桃那天夜晚没有回到艺妓馆。第二天她回来,全身气味难闻,头发蓬乱。她立刻被妈妈唤到她房里,初桃在那里呆了好长时间。
  几天后,初桃离开了艺妓馆。她身穿一件妈妈给她的布袍,头发蓬松散乱地披在肩上,这副模样我从未见到过。她拿去一个口袋,里面是她的东西和首饰,同任何人都没有告别,直直地走出大门到大街上去。她不是自愿走的,是妈妈把她赶出去的。真美羽认为,妈妈早在几年前就有此打算。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