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伎回忆录

第66章


不管是不是如此,我所见到的妈妈确实是很高兴,可以减少了吃饭的嘴,因为初桃已经没有收入,而食物越来越难买到了。
  如果初桃的狡猾不到家喻户晓的程度,即使她对正次郎做出那种事情,其他艺妓馆也许还会收留她的。可是她就像一把茶壶,即使是好日子,谁提它都会烫谁的手。祗园的人都把她看透了。
  初桃后来怎么样了我不十分确切了解。战后几年,听说她在宫川町当妓女。她不会长期于这个的。因为我听说有个男人在宴会上信誓旦旦地说,要是初机当了妓女,他会在他的店里给她找份工作的。这人的确去了宫川町寻访,但未找到她。这些年来恐怕她已经因酗酒死去。像这样下场的艺妓,她决不是头~个。
  就像一个人只剩下一条腿也能慢慢习惯下来过生活一样,我们艺妓馆也能习惯留住初桃的。我不能透彻理解为什么她从前的种种表现在她离开之后还会长时期地影响到我们的生活,一些痛苦的伤口是逐渐逐渐地愈合的。即使是初桃睡过的房间,女仆们都认为初桃还在里边,今天一天不知什么时候又要挨她的骂。她们仍有紧张感,仍有那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觉。至于南瓜,我觉得她太依靠她的姐姐了,因此没有了姐姐,她就产生了失落感。
  我已经成了艺妓馆的主要台柱,但是,要去除馆内所有植根于初桃的恶习,仍费了不少时间。她的影响的确很深。每次一个男人奇怪地看着我的时候,我就估计准是初桃对他说了我的坏话。每次我登楼梯上二楼去,我一定仔细看着脚下,怕初桃在楼梯顶上使什么坏。我没法告诉你,有多少次,我一登上楼梯顶,突然发现已经没有初桃。再也不会有初桃了。我知道她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然而,屋内的空旷似仍在提醒我们她的存在。即使到了今天,我已经是位老太太了,有时候我还用一块织锦缎盖住我的梳妆台的镜子,因为我会在一闪念问怀疑我会不会在镜中见到初桃朝我冷笑的样子。
第28章
  在日本,我们形容从大萧条时期接下来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为"库罗他尼"--黑暗的谷底,许多人的生活就像是一群孩子的脑袋都滑进了海浪里。祗园的生活总要好一些,少受些罪。其他地区的日本人,整个30年代都处于谷底,而祗园的人还有一点太阳来使他们暖和一些。我确信不必对你再作解释,内阁大臣的情妇们,海军指挥官的情妇们,都是大量金钱财物的受惠者,这些东西又转到了其他人的手里。你可以把祗园看作是山顶上的一个池塘,由丰富的溪水积累而成。更多的水也流注到其他地方去,但这个池塘里的水总是在不断升高的。
  由于有了鸟取将军,我们艺妓馆成为丰富的溪水不断注入的池塘之一。几年来,情况越来越差,配给制度已开始好久了,然而,我们还能不断得到通常的食品、茶叶、布匹,甚至某些奢侈品如化妆用品、巧克力糖等等。我们也可以关起门来享用这些东西,但祗园不是那样的地方。妈妈把许多东西分给了别人,并认为是值得这样做的,当然,这并不说明她是一个慷慨大度的女人,而是我们大家都像是挤在同一张网上的蜘蛛。时不时地,就有人来请求帮助,我们只要能给,便乐意帮助。例如,1941年秋天的某一天,宪兵发现一名女仆身上带着也许一个艺妓馆只能分配到的配给券份额十倍之多的配给券。女仆的主人把她送到我们艺妓馆来躲避,我们把她安排到乡下去住一阵,祗园的每一家艺妓馆都积聚一批配给券,较好的艺妓馆攒得更多。女仆送到我们艺妓馆来而不是送到别处去,完全是因为鸟取将军可以吩咐宪兵不来打扰我们。所以你看,即使在祗园那样的山顶池塘里,我们这些鱼也还能在很暖和的水里过舒服的生活。
  黑暗仍笼罩着日本,好不容易保存下来的一线光明终于有一天也熄灭了。那是1942年的12月,年底前几个星期的一天中午。我正在吃早饭,或者说一天内的第一顿饭,因为一上午我都忙于帮助女仆收拾家里以便迎接新年。大门口有一个男子的声音。我以为是邮差,继续吃我的饭,女仆进来说,来的是宪兵,要找妈妈。
  "一个宪兵?"我说,"对他说,妈妈不在。"
  "啊,我就是这么说的,小姐。他说那就找您谈谈。"
  我到了前厅,发现宪兵正在脱靴子。大概大多数人见到他的手枪还在枪套里,便会放心多了,但我们艺妓馆在此以前并不曾有军警光临,而且看他脱靴子的样子,不管有没有我们的邀请,他都会进来的。
  我向他鞠躬、问候,他不予理会,只拿眼睛瞪瞪我,似乎在说,等会儿再来收拾你。他脱了帽,踏进前厅,说要看看我们的菜园。连一句道歉的话也没有。你知道,那个时代,京都也许全国各地,各家的花园都改成了菜园。只除了我们是例外,因为鸟取将军叶以充分供应我们,我们无需把花园翻耕成菜园,还能继续欣赏庭院内的苔藓、绿薄荷花与院角的小械树。当时正是冬天,我希望他只看看冻土地以为蔬菜已冻死,想象我们将在花木中间计划种植南瓜与甘薯就行了。我领他进入庭园,一言不发。但见他跪了下来,用手指触了触泥土,我想他大概想知道土地是否挖掘过。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把心中所想的话脱口说出来了:"是不是地上的雪泥使您想起了海洋上的泡沫?"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站起身来,问我们种过什么蔬菜。
  "长官",我说,"我非常。非常抱歉,我们没有机会种植蔬菜,现在,土地已冻得这么结实……"
  "你们的街坊组织说得一点也不错!"他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开始宣读我们艺妓馆犯下的各项错误。我记不起全部内容了,诸如:多占布棉啦,未上缴战争所需的金属与橡胶物品啦,配给票用得不适当啦,等等,诸如此类。我们的确有这些事,同祗园的所有艺妓馆一样。我们的罪行,我认为,主要是享受的东西比大多数艺妓馆更多一些,享受的时间也比较长一些。
  幸运的是,妈妈此时回馆来了。她见到有一名宪兵并未惊讶。她对宪兵十分客气,过去她对任何人都没有这么客气过。她把他请进会客室,请他喝我们小道获得的茶。门关上了,我听他们谈了很长时间。后来妈妈出来要找些东西,并把我拉到一边说:
  "今天上午鸟取将军被拘禁起来了。你最好赶快把最值钱的东西藏一藏,否则明天就会被搜走了。"
  回想在养老町时代,我常常在春寒料峭的日子里游泳,然后爬到石块上去晒太阳。要是突然阳光被石块挡住(这种情况常有发生),冷空气吹到我身上就像是皮肤蒙上了一层金属。我听到鸟取将军不幸消息的时候,我正有同样的感觉。就像是阳光消失了,也许是永远消失了,我现在只有浑身赤裸、湿透地站在凛烈的寒风之中。宪兵来访的一周内,我们艺妓馆被抄走许多东西包括贮存食品,衣服等等。我们过去曾经常供应真美羽茶叶,她也用它来还别人的人情。现在,她的供应比我们好,她反过来供应我们茶叶了。将近月底,街道组织开始没收我们的许多陶瓷器皿与字画卷轴,拿到"灰市"上去出卖。"灰市"区别于"黑市"。拿到黑市上去卖的主要如燃料、食品、金属等等,大都是配给品非法出售的。"灰币"不算非法,主要是一些家庭主妇出卖一些贵重物品,换些现金。我们的东西被出卖是出于对我们的惩罚,所得现金不给我们而给了别人。街道组织的头头是附近一家艺妓馆女主人,每次来我们这里拿东西都向我们深表歉意,因为宪兵下了命令,大家只能服从。
  战争头几年,像是出海去进行一次激动人心的旅行,可以说,到1943年的年中,我们才发现,对我们这只小船来说,风浪太大了。我们以为我们大家都会淹死的,许多人已经淹死了。还不仅仅是日常生活一天比一天更悲惨,更可怕的是谁也不敢承认这种状况,而且开始思考战争将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没有人再有什么开心的事了,许多人认为举办宴会是不爱国的表现。这一时期,可以勉强说是逗人乐的事情,是某个晚上艺妓利香所说的两句话。数月来都在传说战时政府计划关闭所有的艺妓馆,后来发现真要这么于了。大家都在猜测今后的出路,利香突然说:
  "我们不能把时间浪费在猜想这类事情,"她说,"除了过去,未来也不会更暗淡了。"
  你听起来也许会觉得她说得很无聊,但那天晚上我们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然而笑到后来是泪珠在眼圈里转。不久,果然宣布了取缔艺妓。其结果,我们都将进工厂做工去。让你了解一下我们在工厂里的情况,可以讲讲初桃的朋友光琳的例子。
  头年冬天,祗园大多数艺妓都在担心的灾难已经落到了光琳头上。她的一名女仆在烧洗澡水的时候,用一张报纸来点火,结果失去控制,把整个艺妓馆烧毁,只抢救出来装和服的箱子。光琳只得去城南一家工厂做工。她的工作是安装轰炸机上瞄准目标用的镜片。几个月来,她还时不时地到祗园看看,我们见到她竟有这么大的变化,令人感到恐怖。不仅仅是她心情不快活,我们大家都有过不快活的经历,并且做好了不快活的思想准备。而且她还不时地咳嗽,就像小鸟不断唱歌。她的皮肤是斑斑点点的,像是曾浸在墨水里面。因为工厂里使用的燃料煤都是劣质煤,未燃尽的煤灰飞撒到各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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