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伎回忆录

第67章


可怜的光琳被迫一人做两班,一天只能喝上一碗稀稀的面条,或者掺着土豆皮的稀粥。
  这样你就可以想象出在工厂内的生活有多可怕!我们每天早晨醒来,发现祗园的艺妓还未被禁止,就感激不尽了。
  第二年一月的某天上午,下着大雪,我在一家米店门前排队买米,拿着配给券,隔壁一家商店的店主探出脑袋来喊了一声:
  "宣布啦!"
  大家面面相觑。我冷得麻木了,根本没有去想他说的是什么事情。我只在一身农民服装上加了一条厚围巾,那时白天谁也不穿和服了。在我前头的艺妓抹了抹眉毛上的雪,问他说的是什么事。"是战争要结束了吗?"她问。
  "政府宣布取缔艺妓。"他说,"你们明天上午通通要去登记处登记。"
  我们收听他屋子里的收音机,好长一会儿。后来他把门关上了。现在只剩下低柔的下雪声。我瞧着周围艺妓脸上的绝望表情,知道大家都在考虑同样的事情:在我们认识的男人当中有谁能把我们从工厂生活中拯救出去?
  即使去年以前,鸟取将军还是我的老爷,显然我不是他结识的唯一艺妓。我必须在别人之前找到他。我把配给券塞进农妇裤子的口袋,立即去市区西北地区找他去。据说,鸟取将军还住在骏河旅馆,就是我同他一星期两次,同住过许多次的那家旅馆。
  一个多小时后,我就到了那里,全身披着雪花。见到了旅馆女主人,她竟认不出我来了。
  "这是我,女主人……小百合!我来见将军。"
  "小百合小姐……我的天!想不到您像一个农妇!"
  她立刻领我进去,但没有让我见将军。她先把我带到楼上去,把她的一套和服拿给我换上,甚至还给我上了点妆,好让将军见到我时认出我。
  我进屋去时,鸟取将军正在收听收音机中广播的一出戏剧。他的布袍敞着怀,露出瘦骨嶙峋的前胸与稀疏的灰毛。我可以看出,经过去年一年的遭难,他的情况比我还差。他被指控几项严重的罪行--读职,无能,滥用权力,等等,有些人认为没让他蹲监狱就算他运气了。有份杂志的一篇文章甚至谴责他要为皇家海军在南太平洋的战败负责,因为他不能适时供应装备。去年一年的压力使将军的骨头变松脆了,面孔都有些扭曲了。"过去"对他来说,只留下了苦涩。我在垫子上向他鞠躬,他大概也感到了另一种苦涩的滋味。
  "您看起来很好,将军,"我说,尽管这不是句真心话。"再次见到您,真让我高兴!"
  将军关上了收音机。"你不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他说,"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小百合。"
  "我这么快来到这里!我不能想象什么人竞会比我更快?"
  "从上星期以来,所有我认识的艺妓都来看过我,可是我再也没有掌权的朋友了。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来看我,你们艺妓有的是有影响力的朋友。"
  "受人宠爱和真心朋友,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我说。
  "是的,是两码事。不管怎么说,你来见我有什么要求?"
  "任何帮助都可以,将军。这几天祗园都在谈论,进了工厂,生活会有多悲惨。"
  "过悲惨生活还是幸运的。许多人甚至活不到战争结束。"
  "我不明白。"
  "很快炸弹就要落下来了,"将军说,"你可以相信,工厂挨炸的机会更多。你要是想活到战事结束以后,你最好找个人把你塞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对不起,我不是那个人,我的影响力已经彻底完了。"
  将军问候了妈妈和姑姑,就与我道别。我隔了很久才懂得他说的影响力消失这句话的意义。原来"骏河"的老板有一个年轻女儿,将军已经安排她去日本北方的某个城市。
  在回艺妓馆的路上,我想到行动的时刻到了,但不知做什么好。我去到真美羽现住的公寓--她同男爵的关系在几个月前结束了,于是她搬进一所小得多的公寓。我以为她知道我该怎么办,其实她也和我同样惊慌失措。
  "男爵一点也不帮我忙,"她说,一脸的忧愁。"我甚至想不出来该去找谁。你最好想出个人来,小百合,尽快去找他,越快越好。"
  当时,我同伸江已有四年多无接触了,我当然不能去找他。至于主席,……啊,但愿我能找到借口只要同他讲几句话,但我不能向他求援。无论我在过道里遇见他时,他有多热情,我从未破他邀请过。我觉得受了伤害,但又能怎么办?不管怎么说,即使主席想帮我,他同战时政府的争论(后来从报上看到)使他自己的问题已经不少了。
  于是当天下午我都用来一家一家茶馆地跑,打听一些熟人的情况。茶馆女主人都说不知道上哪儿去找他们。
  那天晚上,一力茶馆忙于举办告别宴会。看到艺妓们对此的不同反应,是很有趣的。有些人看起来就像是失魂落魄;有些人像一尊尊菩萨缄默不语,慈祥中带一些悲哀。我说不出我自己是什么模样,但我心里像个算盘七上八下。我忙于策划,绞尽脑汁,希望能想出一个可以去求援的人,因注意力过于集中,差一点没有听到一名女仆来向我通报说,有位客人在隔壁房问想见我。我以为又是一群男客邀我去陪酒。她带我上了二楼,沿着过道走到茶馆的尽头。她为我打开一间很小的铺着榻榻米的房间。在桌旁单独一人举着一杯啤酒的,正是伸江。
  没等我向他鞠躬问好,他就开口说:"小百合小姐,你使我失望!"
  "我的天!我已经没有陪您喝酒的荣幸四年之久了,伸江先生,而忽然之间反说我使您失望。我怎么这么快就犯什么错误了?"
  "我曾同我自己打赌,你会来向我张口的。"
  "事实上是,我不敢朝您那儿迈步!"
  "进屋来吧,让女仆把门关上,不过首先,让她再送一只酒杯。一瓶啤酒来。你同我该为一件事喝杯酒。"
  我照伸江吩咐的办,然后跪到桌旁去,同他隔一只桌角。我感觉到伸江的目光停在我脸上似乎在抚摸着我。我脸红了,就像一个人在暖和的阳光下晒红了。
  "我见到你脸上有天使的神采,以前我从没见到过。我也从没有想到会这样。"
  "伸江先生看来清瘦了一点。"
  "我有足够的食品,就是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吃。"
  "您还这么忙,我听了很高兴。"
  "这句话倒奇了。你见到一个人只因为躲开了子弹才能活下来,你还为他整天忙着没有空闲而高兴?"
  "我希望伸江先生不是指他真的为他的生命担心……"
  "没有人想暗杀我,如果你是指这个方面的话。但是,如果说岩丸电气公司就是我的生命,那么,正是这个意思。我的确害怕它危及生命。现在,来告诉我吧。你的那位老爷怎么样了!"
  "将军同我们大家都差不多,我估计。谢谢您的好意问到他。"
  "喔,我根本没有什么好意。"
  "这些日子以来,没有什么人问起他。换个话题吧,伸江先生。您是不是一夜一夜常到一力茶馆来,然后利用这间特殊房间来躲开我?"
  "这是间特殊的房间,是不是?这是茶馆里唯一一间看不见花园的房间。它能看到街上去,如果你拉开纸窗的话。"
  "伸江先生很熟悉这里的房间啊!"
  "不太熟悉。我是头一次用这个房间。"
  我对他做了一个脸色,表示我不信他的话。
  "随便你怎么想,小百合,但我真的头一次用这个房间。我想这是为过夜客人准备的卧室,要是有这样的客人。我向女主人解释了我今晚来这里的原故,她就好意让我用这个房间。"
  "多奇妙……那么说,您来这里是有某个用意的啰。我能猜猜是什么吗?"
  "我听到女仆送啤酒来了,"伸江说,"她一来你就会猜出来了。"
  门滑开了,女仆把啤酒放在桌上。在那个时期,啤酒已是稀罕之物。女仆出去后,我们举起了酒杯。伸江说:
  "我来这里是为你的老爷于杯!"
  我一听到这句话,就放下了酒杯。"我必须说明,伸江先生,您和我都很难找出什么高兴的事值得祝贺。要我来明白您为什么要为我的老爷祝酒,更得费我几个星期的思索呢!"
  "我有一些特别的祝酒词。这一杯为你老爷的愚蠢干杯!四年前我就告诉过你,他是个不值一钱的小人,历史证明我对了。你怎么说?"
  "事实是……他不再是我的老爷。"
  "这正是我要祝贺的!即使他还是你的老爷,他也帮不了你忙,是不是?我知道祗园的艺妓馆要关门了,每个人都在惊慌。今天有个艺妓打电话到我的办公室……我不想指出她的名字……可是你想不出来吗?她问我能不能为她在岩丸电气公司找份工作。"
  "要是您不介意我问一下,您怎么答复她的?"
  "我不能给任何人找工作,即使我自己。甚至主席也很快要失去工作了,而且,如果他不按政府命令办事,结果就会坐监狱。他对政府说,我们不愿意生产刺刀和子弹盒,而现在,政府要我们设计、制造战斗机!我的意思是,生产零部件!有时我真弄不懂他们是怎么想的。"
  "伸江先生是不是说话声音轻点?"
  "谁在听我说话?你的那位将军?"
  "说到将军,"我说,"我今天到他那里去过,去向他求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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