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伎回忆录

第68章


  "你很幸运他活着见到了你。"
  "他病了吗?"
  "不是病。不过他出不了几天就会自杀的,要是他有这勇气的话。"
  "请您少说几句,伸江先生。"
  "他没有帮助你,对不对?"
  "没有,他说他已经用尽了他的影响力。"
  "他不会有长久影响力的。他为什么不为你保留一点影响力?"
  "我已经一年多没见他了。
  "你没有见到我四年多了。而我还为你保留着影响力。你为什么此前不来见我?"
  "我以为您一直在生我的气,您瞧瞧我,伸江先生!我还怎么来看您?"
  "你为什么不来?我可以让你免进工厂。我可以搞到一个完美的天堂,相信我,是完美的天堂,就像为一只小鸟筑的巢。我只想给你一个人,小百合。可是,要等你就在这儿向我鞠躬,承认四年前你犯了错误,我才让你住进去。我当然生你的气吵!也许我们俩都死了,再见不到面了呢。我也许丧失了一次机会。可是你把我抛在一边还不够,你还把你的豆蔻年华浪费在一个笨蛋身上,这家伙连欠国家的帐都还不了,给你的就更少了。他还生活得像没事似的!"
  你可以想象一下此时此刻我的感觉。伸江说出来的话可以硬得像石头。不仅是用词、语言,还有他说话的生硬方式。最初我决定不管他说的多难听,我也不能哭出来,但很快认识到只有哭才是伸江最希望见到的。而这是很容易做到的,就像手指一张,让指缝间的一片纸落下来。我哭出来的每颗泪珠都含有不同的意义。伤心的事情太多了!我为伸江而哭,为我自己而哭,为我们的未来而哭。我甚至为鸟取将军而哭,为光琳而哭。然后,我照伸江的要求,把身子从他身旁挪开一点,留出较大的空间,深深一躬,头几乎碰到地板上。
  "请原谅我的愚蠢,"我说。
  "噢,起来吧。如果你对我说你不会再犯类似错误,我就满意了。"
  "我不会再犯错误了。"
  "你同那个男人共度一分钟都是错误的!我已经跟你说过会发生什么事,对不对?也许现在你有了教训,今后该认清自己的命运了。"
  "我愿意听从命运的安排,伸江先生。这使我最放心了。"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那么,命运让你上哪儿去呢?"
  "去到那个经营岩丸电气公司的人那儿去,"我说。当然我』0里想的是主席。
  "那就对了,"伸江说,"现在让我们共饮啤酒吧。"
  我用嘴唇沾了沾酒--因为我现在的思绪还乱着,也不愿喝多了酒口渴。后来,伸江告诉我有关他为我筑的巢的情况。那是他的好朋友,和服专家岚山力的家。我不知道你还记得起他来吗?就是几年前男爵在庄园举行宴会的主宾,伸江同螃蟹医生都出席了那次宴会。岚山先生的家,也就是他的制作间,坐落在加茂河浅水处的河岸,距祗园约有五公里。几年前,他同他妻子。女儿制作出漂亮的玉簪式和服出了名。后来,所有的和服制作人都被征调去缝制降落伞--因为他们擅长缝制丝织品。伸江说,这种活学起来很快,岚山一家都很欢迎我去。伸江本人将去找有关当局作好安排。他在一张纸上写了岚山先生家的地址,交给了我。
  我向伸江说了几次我太感激他了。我每说一遍,他便高兴一次。我刚要建议我们在雪中散散步,他看了看手表,喝于了杯中酒。
  "小百合",他对我说,"我不知道下次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也不知道到那个时候世界又变成什么样子。我们都遇到许多可怕的事情。可是我会想到你的,我需要记住世界上还有美好的东西时,就会想到你。"
  "伸江先生!也许您应当是一位大诗人!"
  "你很清楚,我同诗意是不相干的。"
  "您刚才说了那些美好的话是否意味着您要告别?我希望我们能在一起散散步呢。"
  "天气太冷了。不过你可以送我到门口,我们在那里道别吧。"
  我随着伸江下楼,在门口弯下去替他穿鞋。然后我自己穿上高底的木展,同伸江一道走到大街上。几年前,会有一辆汽车在候着他,现在只有政府官员才能坐上小汽车,别的人根本没有汽油去开车了。我建议把他送上电车。
  "现在我不需要你陪送了。"伸江说,"我要去会见京都的分配处长。我还有许多这类事情要办。"
  "我一定要告诉您,伸江先生,您在茶楼上同我分手时说的话,我会牢记在心的。"
  "那么,我们下次再上那儿去吧。"
  我向伸江鞠躬道别。许多男人大概都会频频回首,但伸江只是缓缓地踩在雪地上,拐过弯去到茂生大街,转眼就不见了。我手中拿着岚山先生的地址。我发现我把这张纸捏得很紧,几乎要捏碎它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感到这么紧张、害怕。但在凝视了一会儿四周仍在纷纷扬扬地下雪后,我又看看伸江在雪地上深深印下的足迹延伸到拐角处,我才发现我的忧虑所在--何时再能见到伸江?或者见到主席?何时再见到祗园?
第29章
  你也许以为我是一个成功的年轻艺妓,有许多倾慕者,即使没有伸江,别人也会朝前走来救我出去。但是,艺妓不是掉在大街上的珠宝,人人都可以拣起来拿走的。祗园数以百计的艺妓都在想尽办法找到一个避开战乱的窝,但只有少数幸运儿才能找到。所以你会明白我能住在岚山家里越来越感到欠了伸江很大的情。
  第二年春天我确实很幸福。那时传来消息说艺妓利香死于东京大轰炸。她同她母亲都是知名艺妓,她的父亲属于一个著名的商家。对我们祗园的这批艺妓来说,看来谁也比不上利香那么好的条件能度过战争。据说,她当时还在她父亲在东京田原调布(高级住宅区)的华宅里给几个年轻的侄子女朗读一本书,我确信她满以为是很安全的。这次大轰炸中炸死了利香,还炸死了著名的相扑手宫岛。两个人都生活在很舒适的环境里。至于南瓜,我很想念她的,她在战后活下来了,她在大阪郊区一家光学仪器工厂做工,那个地方曾挨过五六次轰炸。耶一年,大家谈论的事情都是谁能挨过这场战争。真美羽挨过来了,她在福井县一家小医院担任护士助手;她的女仆辰美在长崎原于弹轰炸中死去;她的穿衣人肥田在空袭演习中爆发心脏病死去;另一位穿衣人别府在大阪海军基地工作,倒活下来了。鸟取将军住在骏河旅店,是50年代中期死去的。男爵也死了--说来可悲,盟军占领期间,贵族的爵位被废除,男爵的许多财产也被剥夺,为此他自沉于那个华丽的池塘。我想,在一个不再能自由驰骋的世界里,他是活不下去的。
  至于妈妈,我从来没有一分钟怀疑她能不能挨过这场战争。她是个靠别人受难她发财的高手,很自然地成为"灰市"上的老手,靠买进卖出别人的祖传宝贝变得比从前更富有了。每当岚山先生出售一件和服换取一些现金时,他都要我去找妈妈,希望以后能赎回来。京都买卖和服大都经她的手。岚山先生原希望妈妈会放弃获利,把他的和服保存几年等他有钱再去赎回来的,但妈妈说她找不到了--至少她是这么说的。
  我在岚山家居住的几年内,他们一家人待我都很好。白天,我同他们一道缝制降落伞。晚上,我在制作间地板上铺被褥同他的女儿与外孙同住。我们木炭很少,只能烧压紧的树叶取暖,有时也靠烧报纸。杂志,能找到什么就烧什么。当然,食品是越来越少,你无法想象我们学会吃什么--诸如大豆渣,通常是喂牲口的;还有一种很难看的名叫"努卡潘"的东西,即米糠同全麦面混合饼,看起来像是一张很不新鲜的干皮,我想真皮的滋味恐怕比它还要好些。极偶然的情况,会有少量土豆或甘薯、干鲸肉、海豹肉香肠,有时有些沙丁鱼--我们日本人从前是拿它来当肥料的。这些年来,我瘦了许多,走在祗园的大街上人们再也认不出是我。有些日子岚山的小外孙条太郎饿得直哭,这时岚山就要去出售一件和服了。这就是我们日本人所说的"洋葱生活",--一层一层剥,剥光为止。
  19M年春天的某个晚上,我来岚山家还只有三四个月光景,亲历了第一次空袭。那晚星光明亮,我们都可以见到炸弹落下来的掠影以及发射上去的星星--对我们来说如此--从地上发射上去在敌人飞机旁边炸开。我们害怕听到可怕的"嘘一嘘"声,怕见我们的京都燃烧、起火,担心我们的生命也要同城市同归于尽。京都是个纤巧的城市,纤巧得像一只飞蛾的翅翼。如果被炸毁了,不可能像大阪、东京与其他大城市那样重建起来。轰炸不是一个两个夜晚而几乎是每个夜晚。有许多夜晚,我们见到大火中的大阪连月亮都变为红色的了。有时我们还看见空中飘浮的灰尘就像是落叶--甚至像是落在了50公里以外的京都。你可以想象到,我非常担心主席与伸江的安全,他们公司的基地在大阪,两人的家都在京都。我也牵挂夏子姐姐究竞在什么地方。我没有非常明确地意识到这点,但自从她逃走的那个星期以来,我在头脑中总有一点希望,我们俩总有一天会再见面的。我曾想过,也许她会寄封信到仁田艺妓馆,或者回京都来找我。后来有一天下午,我正带着条太郎沿河散步。拣几块石头在水上打水漂,我又有了一种感觉,认为夏子永远不会回京都来寻我了,现在,我自己过着清贫的生活,可以想见旅行这么远的路程是决办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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