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伎回忆录

第76章


不久我听见一种像是咳嗽的吵声,飞机就开始颤动……我往窗外看去,那个大螺旋桨开始动弹。一会儿,像剑那样的叶片便转了起来,离我的面孔只有几英寸远,还发出最响的嗡嗡声。我真的感到它会割开飞机的一侧,把我切成两半。真美羽本来安置**窗坐,以为我看看窗外的景色可以使心情平静下来,现在她见到螺旋桨的所作所为,便拒绝再同我交换座位。引擎的响声越来越大,飞机开始蹦跳,一会儿转到这边,一会儿转到那边。最后,响声达到了最可怕的程度,机身略略抬起。过了几分钟,我们听到砰的一声,飞机便已离开地面,飞向天空。等到下面的陆地已经隔得很远很远了,有人才告诉我说这趟旅程有700公里,需要飞行近四小时,我听到这消息,我想我的眼睛一定睁得大大的,并且饱含着泪水,每一个人为此都朝我大笑。
    我干脆把窗帘拉上,想用读杂志来使自己平静下来。隔了一段时间,真美羽已在我旁边的座位上睡着,我抬起头来,发现伸江正站在过道上。
    “小百合,你没事吧?”他说,声音很低,似怕吵醒真美羽。
    “伸江先生从前可从来没有这么问过我。”我说,“您的心情一定非常愉快。”
    “未来好得不能再好了。”
    真美羽被我们的谈话惊醒,动了动身子,于是伸江便不再说什么,往厕所方向走去了。他拉开厕所门之前,回头朝男人们所坐的地方瞅了一眼。一瞬间我有了一个崭新的角度去了解他,觉得这个人是有一种强烈的专心致志的性格。他向我的方向投来一瞥的时候,我本以为他该看出我对我的未来尚有几分忧虑而他却毫无察觉。奇怪的是,他对我的思想似乎很不理解,当然,一名艺妓希望老爷理解她,只能像一只老鼠希望蛇来同情它。像我这种情形,伸江怎么可能来理解我,他只把我看作一名艺妓,而且我也一直在小心地掩盖起自己的真实感情不敢外露。主席是我伺候过的唯一男人,他知道艺妓小百合曾有她的本名叫千代。如果那天在白川溪边见到我的是伸江,他又会怎样待我呢?我敢肯定他一定会走开不理我的……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倒是活得更轻松些了。我不会一夜一夜地思念着主席,我也不会不时地进化妆品商店去嗅嗅滑石粉的香味以便回忆起主席的皮肤香味。我也不致于经常幻想到他就在我的身边。如果你问为什么我会做这些事情,我会这么来回答你:为什么成熟的柿子味道更美?为什么树木燃烧起来才有焦味?
    现在,我又像个小姑娘想用双手去逮一只老鼠。为什么我就不能到此为止,不再去想主席了呢?
    厕所的门打开,里面的灯熄灭时,我的脸上一定可以看到明显的怒容。我不能让伸江见到我这个模样,为此我把头倚靠在玻璃窗上,假装睡着了。他走过后,我睁开眼睛,发现我把头靠到窗上去,便把窗帘拉开了一点。我便去看看窗外的景色。下面是一望无际的湛蓝的海水,其中有些斑斑点点的碧绿色,就像真美羽有时戴的那件发饰。我从没想到大海中还有一块块的碧绿色。从养老町峭岩上见到的大海,总是暗蓝灰色。这里的大海一直伸展到天边,水天之间仅仅隔着一根羊毛线。这一景象并不使人害怕,只想到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美,甚至那个模糊不清的螺旋桨搅起的大圈圈,看起来也很可爱,而银色的机翼更有一种壮丽、宏伟的色彩,翼上还装饰着美国军用飞机的标志。见到这些标志,有多么奇特的感受,战争才过去五年啊,我们相互敌对打过一场野蛮的战争,可是现在呢?我们抛弃了过去,我对此是能充分理解的,因为我自己也是这样的。如果我能找到一种办法去放弃未来……
    一个可怕的想象进入我的头脑:我割断了命中注定的同伸江的关系,目睹他一直掉进了下面的大海。
    我不是说这是我的一个想法或是某种白日梦。我是说,我顷刻之间懂得了我该如何去做。当然我不是真的去把伸江扔进大海,但是我的确有了某种醒悟,就像我头脑里突然打开了一扇窗户,我想到了我可以做一件事情来彻底了结我同他的关系。我不想失去他的友谊,但我要努力接近主席,伸江便是无法摆脱的障碍。然而,我可以使他被自己的怒火吞没——仅仅几周以前,在一力茶馆那天晚上他割伤手之后,他自己对我说过的那番话。他说,如果我是那种可以随便委身于大臣的那种女人,他就要我立即离开他,走出房间去,从此再也不会同我讲话。
    我想到这件事使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就像是发高烧突然降下来了,我觉得全身都是湿兮兮的。我庆幸真美羽还在熟睡,要是她见到我喘着气,用手去拭摸额头的模样,一定会奇怪我出了什么事。我有了这样的想法,我真得去做吗?我不是指去勾引大臣,那种事好办。就像去找个医生替我注射一针那么容易。我把眼睛转往别处看,一会儿就完了。但是,我能对伸江做这样的事吗?用这么可怕的作法去回报他的好意?同许多艺妓多年受罪的经历对比,伸江也许会是一个非常称心的老爷。可是,我能忍受一种各种希望永远被浇灭的生活吗?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在说服自己可以过那样的生活,可是我真的能够吗?我想我也许能理解了,为什么初桃会那么残忍,为什么奶奶会这么悲惨。甚至南瓜,她已接近30岁了,为什么多年来总是一副失望的脸色。我和她们不同的唯一原因是我心中还存有希望。现在要来抑制我的希望,岂不是一个矛盾的举动吗?我说的,不是去勾引大臣,而是如何去背叛伸江对我的真诚。
    飞行过程其余时间内,我都在进行思想斗争。我决不能按这样的想法去策划下一步的行动,但到时候我又会设想到某些步骤,就像在一场抢食游戏中预先设想好几个方案,譬如:我把大臣拉进一家小旅馆——不,不能去小旅馆,去别的什么地方——我得设法让伸江碰见我们……或者是从别人口中听到,对他也就够了。你可以想得到,旅行结束时,我是多么地精疲力竭。甚至我们下了飞机,我一定仍是满脸忧色,因为真美羽一再向我强调指出,飞行结束了,我终于安全了。
    日落前的一小时到了旅馆。别的人都在赞赏房间的华丽,而我心中不安,只能装出一点赞赏的样子。卧室比一力茶馆最大的一间房间还大,都是日式豪华设备,铺榻榻米,光亮的木器家俱。一面墙全由大玻璃门组成,外面是热带的特殊植物——有的叶子有一个人那么大。有一条有屋顶的走廊通向一条小溪。
    行李归置好,大家都准备洗个澡。旅馆内备有屏风,我们把它打开,放在房间中央,以便遮掩起半个房间。我们换了布袍,穿过一条条有屋顶的走廊(两旁都是厚密的绿叶),来到旅馆尽头的一座豪华的温泉浴室。男子和女子的入口处有隔板隔开,水池中有瓷砖分隔成几个区域。但一进入水池之后,男子女子便在一个池中共浴了。银行经理不断同真美羽和我说笑,说他希望我们当中有个人能在温泉边沿的树丛里找来一块卵石或一根细枝诸如此类的东西,——当然他的本意是想看到我们的裸体。而他的儿子则总在同南瓜搭话,当然我们不用多久就明白了他的用意。南瓜的一对乳房是相当丰满的,她在闲聊的时候,就毫不在意地让一对大乳房浮在水面上高高显露出来。
    男人同女人在一起洗澡对你说来也许会觉得很怪,而且我们计划晚上同睡一个房间。事实上,艺妓同顾客们经常做这类事,——至少在我们那个安俪是这样的。一名艺妓只要不是同不是她老爷的男人单独在一起被当场捉到,她的声誉便不会受到影响。像这样一群人在一起洗澡,有浑浊的水彼此挡着,……那就没有什么问题。至于一群人在一个房间里睡觉——这在日本语中有个专门名词“扎空奈”,意思是“鱼睡觉”。你要是设想把一捧鲐鱼扔进一只篮子里去,我想就是那个意思。
    像这样的男女混浴,是清白无罪的,但是难免有一只手到处乱摸,这样的事本来是不应该的。我一经浸泡到温泉之中,就想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如果伸江是这种喜欢寻开心的人,他就会朝我身边过来,谈一会话,突然抓住我的大腿,或者……啊,说真的几乎任何部位。下一个适当的步骤是尖叫起来,而伸江则哈哈大笑,然后事件结束。但伸江不是那种爱寻开心的人。他曾在池子里泡一会儿,同主席谈了一阵子,这会儿坐在石块上仅把双腿泡在水里,有一块小小的湿毛巾围挡着腰部。他没有注意我们这些人,只是心不在焉地搓搓他的断臂处,目光投向泉水。此刻,太阳已经落山,光线已经很暗,时间已近黄昏,但伸江恰好坐在灯笼的光亮之中,我从未见到他裸露过身子。不但他的一侧脸上疤痕累累,而且他的肩头也满是疤痕——然而他的另一只肩膀却是平滑、美丽、光亮得像只鸡蛋。想到我曾计划背叛他……他一定会想到他的身体是唯一的原因,而决猜不到实情。我不忍再想伤害他,或者摧毁他对我的关注之情。我觉得这么做,我的良心是会受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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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上午吃过早饭,我们步行穿过一片热带森林去到附近的海边,旅馆内的温泉流到这里,倾注入海,形成一道可爱的小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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